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五鳳吟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五鳳吟 Author: active 17th century-18th century Yunyangchichidaoren Release date: May 2, 2008 [eBook #25284] Most recently updated: January 3, 2021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Yi Chen Chaung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五鳳吟 *** Produced by Yi Chen Chaung 第一回 鬧聖會義士感恩 詞曰:   燕趙士,流落在他鄉。翰墨場中喬寄跡,風塵隊裡受悽惶,窮途實可傷。嵇康輩,青眼識賢良。排難解紛多義氣,黃金結客少年場,施報兩相忘。                        右調《夢江南》   話說嘉靖年間,浙江寧波府定海縣城外養賢村,有個鄉宦姓祝,名廷芳,號瑞庵。原任太常寺正卿,因劾奏嚴嵩罷歸林下。平日居官清介,囊內空虛,與夫人和氏年俱六旬,僅生一子,名瓊,字琪生,年始十六。文章詩賦無不稱心,人都道他是潘衛再世,班馬重生。祝公夫婦尤酷愛之,常欲替他議親。他便正色道:「夫婦,五倫之首。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君臣、兄弟、朋友。所以聖王圖治先端內則。聖經設教則曰:『宜爾室家、樂爾妻孥。』可見婚姻是第一件大事。若革草成就,恐怕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有才貌的未必端在自好、貞靜自持。一有差錯,那時聽其自然恐傷性,棄而去之又傷倫。與其悔之於終,何如慎之於始?」   琪生這一篇話,意中隱隱有個非才貌兼全、德容並美者不可。祝公見他說出許多正道理,又有許多大議論,也莫可奈何,便道:「小小年紀就如此難為人事。」以後雖有幾家大家來扳親,俱索付之不允。琪生卻惟以讀書為事,與本縣兩個著名的秀才互相砥勵,一個姓鄭,一個姓平。那姓鄭的名偉,字飛英,家計寒涼,為人義俠。那姓平的名襄成,字君贊,家私饒裕,卻身材矮小滿面黑麻,做人又極尖利。眾人起他一個混名,叫做棗核釘。三人會文作課,杯酒往來,殆無虛日。   一日,正是二月中旬。三人文字才完,就循館中陋規,每人一壺一菜,坐而談今論古。琪生道:「在家讀書終有俗累,聞知北鄉青蓮庵多有空房,甚是幽雅,可以避塵。我們何不租它幾間坐坐。一則可以謝絕繁華,二則你我可以朝夕互相資益。二兄以為何如?」飛英踴躍道:「此舉大妙,明日何不即行?但苦無一人為之先容耳。」君贊笑道:「此事不勞二兄費心,小弟可以一力承當。那庵中大士前琉璃燈油,舍妹月月供奉。這住持與小弟極厚,明日待小弟自去問他借房,想來無有不肯,斷無要房金之理。」飛英道:「不然。盟兄雖與他相知,小弟二人與他從不識面,卻不好叨他。況僧家利心最重,暫借則可,久寓則厭,倒是送些房金為妙。」琪生道:「飛兄說得有理。」君贊聽說,也覺隨機便道:「也是,也是。」當晚散去不題。次日三人去見和尚,議定房金,即移書箱、劍匣進庵讀書,頗覺幽靜自在。   過了幾時,又是四月初八,庵中做浴佛會。鄭、平二人以家中有事回去,琪生獨住庵內。至半夜,和尚們就乒乒乓乓揎鐃打鈸,擂鼓鳴鐘,一直至曉。琪生哪曾合服,只得清早起來,踱至後殿去避喧。這些人都在前邊吵鬧,後殿寂無一人,琪生才覺耳根清靜。看了一會,詩興偶發,見桌上有筆硯,隨手拈起,就在壁上信筆題《浴佛勝事》一絕:   西方有水浴蓮花,何用塵几洗釋迦。   普渡眾生歸覺路,忍教化體涉河沙。   題畢,吟詠再四,投筆行至前殿。舉眼見一老者,氣度軒舉,領著一絕色女子在佛前拈香。琪生一見,就如觀音出現,意欲向前細看,卻做從人亂嚷,只得遠遠立著。那女子聽得家人口中喊罵,回頭一看,與琪生恰好打個照面,隨吩咐家人道:「不得無禮罵人。」琪生一發著魔。只見那老者與女子拜完了佛,一齊擁著到後殿來,琪生也緊緊趕著老者同女子四下閒玩。抬頭見壁上詩句墨跡未乾,拭目玩之,贊道:「好詩!好詩!」對女子道:「不但詩做得好,只這筆字,龍蛇競秀,斷非尋常俗子手筆。」女子也嘖嘖贊道:「詩句清新俊逸,筆勢飛舞勁拔,有凌雲之氣,果非庸品。」老者因問小沙彌道:「這壁間詩句還是誰人題的?」  小沙彌尚未答應,琪生正在門傍探望,聽得這一問,便如轟雷貫耳,失聲答道:「晚生拙筆,貽笑大方。」老者聽得外邊聲,連忙迎將出來,見琪生狀貌不凡,愈加起敬。兩人就在門首對揖。老者道:「尊兄尊姓大號?」琪生道:「晚生姓祝,賤字琪生。敢問老丈尊姓貴表、尊府何處?」老者道:「老夫姓鄒,賤字澤清,住在蒲村。原來兄是瑞庵先生令郎,聞名久矣,今日始覯臺顏。幸甚!幸甚!」  兩人正在交談,忽君贊闖來。他原是認得鄒公的,敘過禮,就立著接談。一會,鄒公別了二人,領著女子去。二人就閃在一邊偷看女子,臨行兀是秋波回顧。琪生待鄒公行未數步,隨即跟出來,未逾出限,耳邊忽聽得一聲響亮,低頭看時,卻是黃燦燦的一枝金鳳頭釵,慌忙拾起籠入袖中。出門外一望轎已去遠,徘徊半晌,直望不見轎影方才回轉,心中暗喜道:「妙人!妙人!方才嚷家人時節,我看來不是無心人,如今這鳳釵分明是有意貽我。難道我的姻緣卻在這裡?叫我如何消受。」忽又轉念道:「今日之遇雖屬奇緣,但我與她非親非故,何能見她訴我衷腸?這番相思又索空害了。」一頭走一頭想,就如出神的一般,只管半猜半疑。   卻說那君贊亦因看見女子,竟軟癱了一般,只礙著與鄒公相與,不便跟出來,恐怕鄒公看見不雅,遂坐在後殿門限上,虛空摹擬。不防琪生低著頭,一直撞進門來,將他衝了一個翻筋斗,倒把琪生嚇了一跳。慌忙扶起,兩下相視大笑。君贊道:「弟知飛兄不在,恐兄寂寞,所以匆匆趕來,不意遇見有緣人。此是生乎一快。」琪生道:「適間鄒老是何等人?」君贊道:「他諱廉,曾領鄉薦,做過一任縣尹,為人迂腐不會做官,壞了回來。聞知他有一令媛,適才所見想必就是。難道世間有此尤物,真令我心醉欲死。」二人正在雌黃,忽聞殿外甚喧嚷,忙跑出來。  只見山門外三四十人圍著一個漢子,也有上前去剝他衣服的,也有口裡亂罵不敢動手的,再沒一個人勸解。琪生定睛看那漢子,只見面如鍋底,河目海口,赤髯滿腮,雖受眾侮卻面不改容,神情自若。因問他人道:「是什緣故?」中間一人道:「那漢子賭輸了錢,思量白賴,故此眾人剝他衣服,要他還分。」琪生道:「這也事小。怎沒人替他分解?「那人道:「相公不要管罷。這干人懼是無賴光棍,惹他則甚。」君贊也道:「我們進去罷,不必管他閒事。」琪生正色道:「凡人在急迫之際,不見則已,見而不救於心何安?」   遂走進前分開眾人道:「不要亂打。他該你們多少錢俱在我身上。你們只著兩個隨我進來。」遂一手攜著那漢子同進書房,也不問他名姓,也不問他住居,但取出一包銀子,約有十二三兩,也不去稱,打開與眾人道:「此銀是這位兄該列位的,請收了罷。」眾人接著銀子,眉歡眼笑謝一聲,一哄而散。   琪生對那漢子道:「我看足下一表人才,怎麼不圖上進,卻與這班人為伍,非兄所為。」那漢子從容答道:「咱本是山西太原人,姓焦,名熊,字伏馬,綽號紅鬚。幼習武藝,舊年進京指望圖個出身。聞知嚴嵩弄權,遂轉過來,不想到此盤費用盡。遇見這些人賭錢,指望落場贏它幾貫,做些盤纏。誰想反輸與他,受這些個的凌辱。咱要打他又沒理,咱要還分又沒錢。虧得相公替咱還他,實是難為了。」因問:「相公姓什名誰?」琪生就與他說卻姓名,又取三兩銀子送他作路費。紅鬚也不推辭,接在手中,也不等琪生送他,舉手一拱叫聲「承情了」,竟大踏步而去。  君贊埋怨道:「這樣歹人盟兄也將禮貌待他,又白白花去若干銀子。可惜可惜。」琪生笑道:「人各有志,各盡其心而已。若能擴而充之,即是義俠。豈可惜小費哉。」兩人說了一會,卻又講到美人身上。你誇她?媚,我贊她娉婷﹔你說她體態不同,我說她姿容過別。直摹寫到晚,各歸書房。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題佛贊梅香沾惠    詞曰:   佳人纖手調丹粉,圖成大士。何限相思恨,無端片偈心相印,楊枝灑作蓮花信。侍兒銜命來三逕,柳嫩花柔,風雨渾無定。連城返趙蒼苔冷,殘紅褪卻餘香蘊。                       右調《蝶戀花》   說這君贊別了琪生到自己書房,思思想想,醜態盡露,自不必說。這琪生亦忽忽如有所失,日日拿著鳳釵,鼻兒上嗅一回,懷兒中摟一回,或做詩以消悶,或作詞以致思,日裡做衣襯,夜間當枕頭,一刻不離釋。讀書也無心去讀,飯也不想去吃,只是出神稱鬼的,不在話下。   且說這鄒澤清,年及五旬,夫人戴氏已亡。只生一女,小字雪娥,年方十六,貌似毛施,才同郗衛,尤精於丹青。家中一切大小事務俱是她掌管。鄒公慎於擇婿,尚未見聘。房中有兩個貼身丫鬟,一個喚輕煙,年十七歲,一個喚素梅,年十六歲,俱知文墨,而素梅又得小姐心傳,亦善丹青。二人容貌俱是婢中翹楚。雪娥待以心腹,二人亦深體小姐之意。   那日,雪娥自庵中遇見琪生,心生愛慕,至晚卸妝方知遺失鳳釵。次早著人去尋不見,一發心中不快。輕煙與素梅亦知小姐心事,向小姐道:「小姐胸中事料不瞞我二人,我二人即使粉骨碎身,亦不敢有負小姐。但為小姐思量,此事實為渺茫,思之無益,徒自苦耳,還勸小姐保重身體為上。」雪娥道:「你二人是我心腹,我豈瞞你。我常操心礪志,處已矬Y,既不肯越禮又焉肯自苦?只是終身大事也非等閒,與其後悔,無寧預謀。」說罷唏噓似欲墮淚。   輕煙見小姐愁悶不解,便去捧過筆硯道:「小姐,我與你做首詩兒消遣罷。」雪娥道:「我愁腸百結滿懷怨苦,寫出來未免益增惆悵,寫它則甚。」素梅又道:「小姐既不做詩,我與你畫幅美人玩耍何如?」雪娥道:「我已紅顏命薄,何苦又添紙上淒涼?就是描得體態好處,總是愁魔筆墨,俱成孽障,著手傷心,縱多淚痕耳,畫它何用?」二人見小姐執性,竟沒法處。   雪娥手托香腮悶悶地坐了一會,忽長歎道:「我今生為女流,當使來世脫離苦海。」遂叫素梅去取一幅白綾來。少頃白綾取到,雪娥展放桌上,取筆輕描淡寫,圖成一幅大士,與輕煙著人送去裱來。又吩咐二人道:「如老爺問時,只說是小姐自幼許得心願。」輕煙捧著大士出來,適遇鄒公,問道:「是什物件?」輕煙道:「是小姐自幼許得的大士心願,今日才圖完的。」   鄒公取來展開一看,見端嚴活潑,就如大士現身。遂拿著聖像笑嘻嘻地走進女兒房中道:「孩兒這幅大士果然畫得好。」雪娥笑道:「孩兒不過了心願而已,待裱成了,送與爹爹題贊。」鄒公笑道:「不是找誇你說,若據你這筆墨,雖古丹青名公,當不在我兒之上。若是題贊,必須一個寫作俱佳的名儒方可下筆,不然,豈不塗抹壞了。只是如今哪裡去尋寫作俱佳的人?」遂躊躇半晌,忽大笑道:「有了,有了。前日在庵中題詩的人,寫作俱佳,除非得他來才好。裱成之時待我請他來一題。」雪娥道:「憑爹爹主意。」鄒公點首,竟報著聖像笑嘻嘻出去,就著人送去裱褙。   不兩日裱得好了,請將回來,鄒公就備禮著人去請琪生。琪生正在庵中撫釵思想,但恨無門可進,一見請帖就喜得抓耳撓腮。正是:   鳳銜丹記至,人報好音來。   遂急急裝束齊整同來人至鄒家。鄒公迎將進去,各敘寒溫畢。鄒公道:「適有一事相懇,先生既惠然前來,真令篷蓽增輝矣。」琪生道:「不知何事,乃蒙寵召?」鄒公道:「昨日小女偶畫成一幅大士,殊覺可觀,恨無一贊。老夫熟計,除非先生妙筆贊題,方成勝事。」琪生道:「晚生菲才,恐污令媛妙筆,老先生還該別選高人捉筆才是。」鄒公道:「老夫前已領教,休得過謙。」就起身來請過大士展開。琪生向前細看,極口稱贊道:「靈心慧筆,真令大士九天生色,收夏何能。」遂欣然提筆在手不假思索,一揮而就:   聖像端嚴,遠過瑤宮仙女﹔神像整肅,殊勝蟾窟篰娥。慧眼常窺苦海,隱隱現於筆端﹔婆心欲渡琲e,躍躍形諸楮上。洵慈悲之大士,真救苦之世尊。隻字拜揚休美,實切皈依,片言歌詠隆光,用由瞻仰。沐手敬題謹舒忱悃。                    弟子掠拜跋琪生之意句句題贊大士,卻句句關著小姐。鄒公哪裡意會得到,待他題完,極口稱贊,即捧著大士對琪生道:「還有小酌,屈先生少坐,老夫即來奉陪。」遂走向女兒房中道:「孩兒你看題得如何?」雪娥看完,默知其意,贊道:「寫作俱工,令人可敬。」遂吩咐素梅將大士掛起。   鄒公出來陪琪生飲酒,問及琪生年庚家世,見他談吐如流,心甚愛幕,竟捨不得放他回去的意思,因道:「先生在青蓮庵讀書,可有高僧接談否?」琪生道:「庵小倒也幽靜,只是僧家行徑可憎。幸有同館鄭、平二兄朝夕談心,庶不寂寞。」鄒公道:「庵中養靜固好,薪水之事未免分心,誠恐葷素不便,畢竟不是長法。據老夫管見,恐先生未肯俯從,反覺冒瀆。」琪生道:「老先生雲天高見,開人茅塞,晚生萬無不遵之理。」鄒公道:「舍間後園頗有書房可坐,至於供給亦是甚便的。」琪生謝道:「雖蒙厚愛,但無故叨擾,於心不安。」鄒公欣然便道:「你我既稱通家,何必作此客態,明日即當遣使奉迎。」   琪生暗喜,連應道:「領命,領命!」至晚告別。鄒公尚恐女兒不悅,當晚對女兒道:「我老人家,終日兀坐甚是寂寞。今見祝生,傾蓋投機,我意欲請他到園中讀書,借他做個伴侶,已約他明日過來。你道何如?」雪娥聽說喜出望外,應道:「爹爹處事自有主意,何必更問孩兒。」二人商議已定,只待次日去請琪生。   再說來生當晚回庵就與鄭、平二人說之。飛英倒替琪生歡喜,只有君贊心中怏怏。閒話休題。 次早,鄒家來接。琪生即歸家告知父母,回到庵中遂別了飛英、君贊,帶一個十四歲的書童並書籍,逕到鄒家。鄒公倒展相迎,攜手同至書房,已收拾得乾乾淨淨。自然鄒公時常出來,與琪生講詩論文,各相傾倒。只是琪生,心不在書中滋味,一段精神全注在雪娥小姐身上,卻恨無一線可通。   一日午後,素梅奉小姐之命到書房來請鄒公。鄒公不在,只見琪生將一隻鳳釵看過又看,想過又想,戀戀不捨,少頃,竟放在胸前。素梅認得是小姐的物,好生詫異,急跳將轉來,對小姐道:「奇哉!怪哉!方才到書房請老爺,老爺卻不在,只見祝相公也有一隻鳳釵,後來放在懷中,恰似小姐前日失去的一般。」雪娥道:「果然奇怪,怎麼落在他手裡?須設個法兒去討來便好。」輕煙在傍笑道:「可見祝相公是個情種。把鳳釵放在懷內,是時時將小姐捧在懷內一般。」雪娥深喜,默然不答。輕煙又道:「若要鳳釵不難,待人靜後,老爺睡了,就要素梅竟去取討。若果是小姐的,他自然送還。」雪娥道:「有理。」   等至人靜黃昏,素梅來到書房門首,只見琪生反著手在那裡踱來踱去,若有所思。素梅站在門外不敢進去。琪生轉身看見一個美貌女子,疑是絳仙謫凡,便深深作揖,道:「嬋娟何事惠臨?」素梅含羞答道:「我家小姐前日在庵中失去一釵,我輩盡遭捶楚。聞知相公拾得,特求返趙。」琪生大驚道:「你怎知在我處?」素梅道:「適才親眼見的。」琪生涎著臉笑道:「釵是有一支在此,須得你家小姐當面來討,方好奉還。」素梅道:「妾身有事,乞相公將鳳釵還我罷。」琪生又笑道:「你即身上有事,我就替你做了去。」   素梅見他只管調情弄舌,漸漸有些涉邪,就轉身要走,早被琪生上前一把摟住,道:「姐姐愛殺我也。若不賜片刻之歡,我死也,我死也。」素梅苦掙不得脫身,紅了臉道:「相公尊重,人來撞見,你我俱不好看。」琪生道:「夜闌人靜,書童正在睡鄉,還有何人?」一面說一面將她按倒簟茵之上。素梅料難脫身,口中只說:「小姐害我,小姐害我。」只得聽他所為。有詞為證:  月掛柳梢頭,為金釵,出畫樓。相思整日魂銷久,甜言相誘,香肩漫摟。咬牙閉目,廝承受,沒來由。風狂雨驟,擔著許多憂。                        右調《黃鴦兒》   素梅原是處子,未經風雨,幾至失聲。琪生雖略略見意,素梅已是難忍。事畢,腥紅已染羅襦矣。素梅道:「君不嫌下體,採妾元紅。願君勿忘今日,妾有死無恨。」琪生笑道:「只願你情長,我決不負汝。」素梅發誓道:「我若不情長,狗彘不食妾餘。」琪生道:「情長就是,何必設誓。」又摟了半晌。素梅道:「久則生疑,快放我去。後邊時日甚長,何須在此一刻。」琪生遂放手。   素梅將衣裙整一整好,同琪生進書房來。琪生燈下看她,一發可愛。素梅道:「快將釵與我去罷。」琪生試她道:「你方才說小姐害你,分明是小姐令你來取的,怎又瞞我?」素梅微笑。琪生愈加盤問。素梅才把真情與他說知,又笑道:「我好歹撮合你們成就。只是不可戀新忘舊。」琪生大喜道:「你今日之情我已生死不忘,況肯與我撮合其事乎。」因向素梅求計。素梅道:「你做一首詩,同鳳釵與我帶來,自有妙計。」琪生忙題詩一首,取出鳳釵,一齊交付,又囑她道:「得空即來,切勿饒我望眼將穿。」遂攜手送至角門。   不知雪娥見詩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做春夢驚散鸞儔    詞曰:   山盟海誓,攜手同心,喜孜孜,笑把牙?近。魂銷膽又銷,今宵才得鴛鴦趣。繡帶含羞解,香肌著意親。恨喬奴,何事虛驚,又打斷我風流佳興。                       右調《憶娥眉》   說這素梅拿著詩與鳳釵進來遞與小姐,又說祝相公許多思慕之意。雪娥且不看釵,先將詩打開一看。卻是七言絕句一首:  主人不解贈相思,可念蕭郎腸斷詩。   空抱鳳釵憑寄恨,從教花月笑人癡。               雪娥愛卿妝次薄命生祝瓊泣筆題   雪娥看到「空抱鳳釵憑寄恨」這一句,長歎一聲。輕煙在傍道:「據他詩意,未知小姐一片苦心。禮無往而不答。小姐何不步他韻,也做一首回他,使他曉得,豈不是好?」雪娥道:「我是一個閨中弱女,怎便輕露紙筆。」素梅道:「小姐差矣,既要訂終身之約,何惜片紙?若恐無名,則說謝他還釵亦可。」雪娥情不能制,又被二人說動機關,就也依來韻和詩一首,仍著素梅送去。素梅依舊出來,門已扃閉,只得回來,到次晚才得送去。琪生拆開一看,見是和韻:  夢魂不解為誰思,悶倚闌干待月時。   愁積風釵歸欲斷,幾回無語意先癡。               琪君才人文幾弱質女鄒雪娥端肅和   琪生讀畢,狂喜異常,遂起身摟著素梅道:「這道優旨,卿之力也!這番該謝月老了。」又欲與她雲雨。素梅道:「昨晚創苦,今日頗覺狼狽,俟消停兩日,自當如命。君且強忍,以待完膚。」琪生見她堅托,也不相強。又制一詞,折做同心方勝兒,遞與素梅道:「與我多多拜上小姐。此恩此德已銘肺腑,但得使我親睹芳容,面陳寸衷方好。若再遲遲,恐多死灰焦骨,不獲剖肝露膽,雖在九泉之下,不能無恨於小姐矣。」素梅笑道:「好不識羞!哪見要老婆的是這等猴急?你若不遇我時,就急死了?看誰來睬你。」琪生笑道:「你須快些與我方便。那時你也得自在受用。」素梅啐了一口,逕往內來見小姐,將詞呈上。雪娥一看,卻是短詞:  時歎鳳雛歸去,今銜恩卻飛來,試卻盈盈淚眼,翻悲成愛。度日勝如年,時掛相思債。知否淒涼態,早渡佳期,莫待枯飛。                        右調《泣相思》   雪娘愛卿妝次沐恩生祝瓊拜書   雪娥看罷,鍾情愈癡,不覺潸然淚下。素梅、輕煙齊聲道:「小姐,你兩下既已心許,徒托紙筆空言,有何益處?不若約他來當面一決也好。」雪娥道:「羞人答答的,這卻如何使得?」二人又道:「佳人才子配合,是世間美事。小姐你是個明達的人,怎不思反經從權,效那卓文君故事,也成一段風流佳話。若拘於禮法之中,不過一村姑之所為耳,何足道哉。當面失卻才子,徒貽後悔,竊為小姐不取也。」雪娥呻吟不語。二人見如此光景,亦沒擺佈。看看雪娥日覺消瘦,精神愈憊。   那琪生雖得素梅時來救急,無奈心有小姐,戲眼將枯。就是有素梅傳消遞息,詩詞往來終是虛文,兩下愈急愈苦。一日,素梅到館,琪生求她設計。素梅道:「我窺小姐之意,未必不欲急成,只是礙著我們不便,所以欲避嫌疑,不好來約你。今我將內裡角門夜間虛掩。你竟闖將進來,則一箭而中矣。」琪生喜道:「既如此,就是今晚。」素梅道:「她今日水米不曾黏牙,懨懨而睡,哪有精神對付你,料然不濟。還是遲一日的好。」二人說完話,又行些不可知的事,方才分手。   到次晚,恰好鄒公不出來。琪生老早催書童睡了,一路悄悄走將進去。果然角門不關,輕輕推開。望見裡面有燈,想必就是小姐臥房,戰戰兢兢走到門口一張,裡面並無一人,想道:「奇怪,莫非差了?」因急急復轉身,只見角門外一個人點著紙燈走將來。   琪生大驚,暗自叫苦不迭,正沒個躲處,逐潛身伏在竹架邊。偷眼一觀,來的卻是一個標緻丫鬟。暗想道:「素梅曾說小姐房中還有一個貼身丫鬟,名喚輕煙。莫非就是她?倒好個人兒。」讓她過去,遂大著膽,從背後悄悄走上搭著她肩,問道:「你可是輕煙姐姐麼?」   輕煙摹然見個人走來,著實嚇了一嚇,忙推道:「是誰?」及回頭看時,卻認得是琪生,已有三分憐愛。便道:「你是祝相公,到這裡來何干?這是我小姐臥房,豈是你進來得的。」   琪生見說果是輕煙,便來摟她。輕煙待要跑時,燈已打熄,被琪生緊緊抱住。輕煙道:「休無禮!我喊將起來,想你怎麼做人。」琪生興不能遏,說道:「就有人來,寧可同死,決不空回。」競按例行強。輕煙道:「這事也得人心願意著。怎就硬做?」琪生笑道:「愛卿情切,不得不然。」一面就去扯裙扯褲。   輕煙纏得氣力全無,著他道:「快些放手。小姐來了。」琪生笑道:「不妨,正要她看我們行事。」輕煙哀求道:「待我明日到你書房裡來罷。此時決不能奉命。」琪生也不答應,只是歪纏。輕煙沒奈何,道:「從便從你,只是這路口,恐人撞見不雅。我與你到角門外空房裡去。」琪生才放她起來,緊緊捏著她手,同往角門外。輕煙又待要跑,被琪生抱向空房深處,姿意狂蕩。正是:   未向午門朝鳳闕,先來花底序鵷斑。   原來輕煙年雖十七,尚未經破。一段嬌啼婉轉,令人魂銷。琪生兩試含葩,其樂非常。雲雨已畢,琪生見她愁容可掬,愈加憐愛,摟在懷中,悄悄問道:「小姐怎麼不在房中?」輕煙道:「老爺見她連日瘦損,懶吃茶飯,特意請她過去,勸她吃些晚膳。想此時將散了。放我去罷。」  琪生還要溫存。片晌,忽聽得鄒公一路說話出來,卻是親送女兒回房安歇。輕煙忙推開琪生,一溜而走去了。嚇得琪生沒命地跑到書房,忙將門閉上,還喘息不定,道:「幾乎做出來。」又想道:「料今晚又不濟事。」竟上?睡了。   到次日,聞知鄒公在小姐房中,又不曾進去。一連十數日,毫無空隙。琪生急得無計可施,只是長吁短歎。一日薄暮,正在無聊之際,只見素梅笑嘻嘻地來,道:「失賀!失賀!」琪生道:「事尚未成,何喜可賀?」素梅道:「又來瞞我。新得妙人,焉敢不賀?」琪生料是曉得輕煙之事,便含糊答應道:「不要取笑,且說正話。今晚何如?」素梅道:「我正為此事而來。老爺連日勞倦,已睡多時。你竟進來不妨。」   素梅說完先去,琪生隨即也就進去。到房門口張看,只見小姐雲鬢半拖,星眸不展,隱几而臥。素梅與輕煙在燈下抹牌。二人見琪生進來,便掩口而笑。琪生走向前,輕輕摟抱小姐,以臉偎香腮。雪娥夢中驚覺,見是琪生,嚇了一跳,羞得滿面通紅,忙要立起身來。琪生抱住不放,道:「小姐不必避嫌。小生為小姐,魂思夢想,廢寢忘餐。又蒙小姐投我以待,終身之約,不言而喻,情之所鍾,正在此時耳。何必作此兒女之態耶?」   輕煙、素梅亦勸道:「小姐,你二人終身大事,在此一刻。我二人又是小姐心腹,並無外人得知。何必再三疑慮,只管推阻,虛以良夕。」雪娥含羞說道:「妾之心事非圖淫欲,只為慕才使然。故不借自媒越禮,多露貽譏,君如不信,請觀妾容。然猶恐一朝訂約,異日負盟,令妾有白頭之歎。君亦當慮耳。」   琪生聽到此處,就立起身來,攜著小姐手道:「小姐慧思。我兩人何不就在燈前月下,明心見性,誓同衾穴。何如?」遂雙雙在階前同發一誓起來。雪娥拔下鳳釵,向琪生道:「當初原是它為媒,你還拿去,以為後日合歡之驗。」又題詩一首,贈予琪生道:   既許多才入繡閨,芳心渾似絮沾泥。   春山倩得張郎畫,不比臨流捉葉題。               琪君良人辱愛妾鄒氏雪娥斂衽書   琪生將詩玩索一遍,然後將鳳釵與詩收訖,也題詩一首答道:   感卿金風結同心,有日於歸理瑟琴。   從此嫦娥不孤零,共期偕老慰知音。               雪卿可人唱隨沐恩大祝瓊題贈。   雪娥也收了。琪生又將小姐摟著同坐,情興難遏,意欲求歡,連催小姐去睡。雪娥羞澀道:「夫妻之間,以情為重,何必圖此片刻歡娛。」琪生刻不能待,竟摟著小姐到?前,與她脫衣解帶。雪娥怕羞,將臉倚在懷內,憑他去脫。   琪生先替小姐脫去外衣,解開內褂,已露酥胸,雞頭闍剝,伸手去拈弄。滑膩如絲,情興愈濃,忙將自己巾幘除去,卸下外衣。正待脫小衣,忽聞外邊一片聲亂叫:「相公。」嚇得他四人魂不附體,雪娥忙對琪生道:「你快出去,另日再來罷。」琪生慌慌張張,巾也沒工夫戴,就拿在手中,挾著衣服,拖著鞋子,飛奔出來。輕煙忙將角門閂上。   琪生奔到書房,原來是書童睡醒起來撒尿,看見房門大開,就去?上一摸,不見相公,只說還在外邊步月。時乃十月中旬,月色皎然,乃走至外邊,四下一看並不見影。叫了兩聲,又不應,尋又不見。一時就害怕起來,因此大聲喊叫。琪生回來,聽見這個緣故,心中恨極,著實狠打一個半死,道:「我去外邊出恭,自然進來。你怎麼半夜三更大驚小怪,驚嚇人?好生可惡!今後若再如此,活活打死!」正在嚷罵,鄒公著人出來查問。琪生回道:「我起來解手,被書童夢魔驚嚇,在此打他。」  那人見說,也就進去。琪生就吩咐書童快睡,自己卻假意在門外閒踱,心中甚急,好不難過。聞得人俱安靜,書童哭了一會也就睡去。不放心又摸進去。誰知角門已閂。輕輕敲了兩下,並無人應。低頭垂手而回,跌腳苦道:「一天好事,到手功名被這蠢奴才弄壞!」愈思愈恨,走向前將書童打上幾下。書童驚醒,不知又為何事?   琪生無計可施,只得涕泣登?。偏睡不穩,細細摹擬,只管思量,只管懊惱,情極不過,又下?來,將書童踢上兒腳。半夜之間,就將書童打有一二十頓,這是哪裡說起。登時自己氣得身上寒一會、熱一會,病將起來。只這一病,大有關礙。   誰知同林鳥,分開各自飛。   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活遭瘟請嘗稀味    詩曰:   風流嘗盡風流味,始信其中別有香。   五味調來滋味美,饑宜單占餓中會。   說琪生好事將成,為書童驚散。一夜直到天明,眼也不曾合一合。早起來,就覺頭眩,意欲再去復睡片時,只見輕煙拿著一帖進館。琪生展看,卻是一首小詞:   劉郎誤入桃源洞,驚起鴛鴦夢。今宵訴出,百般愁。覿面兒教人知重,燈前說誓月下盟心,直恁多情種。攜雲握雨顛鸞鳳,好事多磨弄。忽分開連理枝頭,殘更挨盡心如痛。想是緣慳,料應薄倖,不為妒花風。                        右調《一叢花》   良人心鑒辱愛妾鄒雪娥斂衽制   琪生把玩,喜動顏色,對輕煙道:「昨晚心膽皆為蠢奴驚破。臨後進來門卻已關,幾乎把我急殺。今早起來身子頗覺不爽。又承小姐召喚,今晚赴約。賢卿須來迎我一迎。」輕煙道:「我們嚇得只是發戰,老早把門閂好在裡面,擔著一把冷汗,哪裡曉得這樣的事。」一頭說,一頭將手去摸琪生額上,道:「有些微熱。不要到風地裡去,須保重身體要緊。我去報與小姐知道。」琪生道:「我這會頭目昏黑,不及回書。煩姐姐代言鄙意,說今晚相會,總容面呈罷。」輕煙點頭,急急而去。   琪生才打發輕煙進去,轉身書房,愈覺天旋地轉,眼目昏黑,立腳下住,忙到?邊倒身睡下,將帖壓在枕下。不一時渾身發熱,寒戰不已。鄒公聞知,忙來候問,延醫看視。藥還未服,只見素梅、輕煙二人齊至問候,手中拿著兩個紙包道:「小姐聞知相公有恙,令我二人前來致意相公,教千萬不可煩躁,耐心調理,少不得有時,相公今晚不能去也罷。若有空時,小姐自己出來看你。俟你玉體少安自然來相約,今日切勿走動。這是十兩銀子,送你為藥鉺之用,這是二兩人參,恐怕用著。又教相公看要什物件,可對我們說,好送來。她如今親自站在角門口候信。你可有什話說?」   琪生感激不盡,泣道:「蒙小姐與姐姐這番掛念恩情,我何以報答。與我多多拜上小姐,說我無大病,已覺漸好,教她不要焦心,減損花容。少刻若能平復,晚上還要進來,再容當面拜謝,致呈款曲。若缺什物件,自來取討,不勞費心。小姐自己珍重,方慰我心。」輕煙就將參銀放在琪生?裡,素梅又替琪生蓋好被。二人摩摩蹭蹭,百般疼熱,恨不能身替。怕有人來,含著眼淚致囑而去。   琪生剛欲合眼,適鄭飛英同平君贊二人來探望。見琪生病臥,就坐在?邊問安。鄒公也出來相陪。琪生見二人來至,心中歡喜,勉強扶病坐起。平君贊就去拿枕頭,替他撐腰,忽見枕下一帖,露出愛妾兩字來,就當心暗暗取來放在袖中。與琪生談了一會,推起身小解,悄悄一看,妒念陡生,暗想道:「這女子怎麼被他弄上手?大奇!大奇!然而當日原是我兩人同見,焉知她不屬意於我?你卻獨自到手,教我空想。殊為可恨!」就心內籌算。   在外踱了一會,進來約飛英同去。鄒公因二人路遠、意欲留客。君贊道:「只是晚生還有不得已之事,未曾料理。容日後來取擾罷。」琪生亦苦苦款留。飛英也道:「我們與祝兄久闊,又未竟談,且祝兄抱恙,不忍遽回。又蒙賢主人愛客,我們明日去罷。」君贊道:「小弟原該奉陪,但有一舍親赴選,明日起程,不得不一餞耳。」琪生恃在知己,便取笑道:「盟兄怎麼只在熱灶添火,不肯冷灶增柴,這等勢利?」鄒公與飛英大笑。   君贊聞言,如刀鑽入肺腑,仇恨切骨,勉強陪笑道:「不是這等說。小弟還要修一封書,寄進京去候個朋友,不專為一餞而行。再不然,可留飛英兄伴兄一談,小弟明日再來把臂如何?」飛英道:「既是平兄有正事,不可誤他。小弟在此,明日回罷。」君贊隨即別卻三人,悻悻而去。   琪生原無大病,因連日辛苦,又受了些寒,吃了些驚,著了些氣,一時發作。醫生用些表散藥服了,就漸漸略好。那枕下帖子,是昏瞶時所放,竟影也記不得。雖不能作巫山之想,卻因身體尚未全愈,小姐又吩咐今晚不要進去,遂與飛英談心,倒也沒有罣礙。飛英直至次早方回。雪娥諸人時常偷隙問安,自不必說。   且說君贊在路上切齒恨道:「這窮鬼畜生!我因你有些才學,所以與你相好。你倒獨佔美人。我不怪你也就夠了,你反當面譏誚我勢利,剝我面皮。虧得我還有些家私,難道反不如你這窮鬼,倒要去奉承人不成?好生無禮,好生輕薄,可恨可惡。須擺佈他一遭。那個好女子,可惜是這窮鬼獨佔。我怎地設個法去親近一番,死亦瞑目。」心內左思右想,再無計策。固又取出詩帖展玩,一發興動。正是一極計生,忽然點頭道:「必須如此如此,使他迅雷不及掩耳,萬無不妥。」趕至家中,做起一張揭帖,央人謄清,放在身邊。   次日又到琪生館中。君贊假作驚慌之狀,道:「昨日失陪,負罪不淺。今日特來報兄一大禍事,作速計較。」就袖中取出揭帖,遞與他看。琪生接過一看,寫道:   揭為淫廁宮牆,污蔑紀綱,大傷風化穢法事。今有惡衿祝瓊,雖讀孔聖之書,單越先王之禮,不思捉筆跳龍門,慣為鑽穴,哪想占鼇扳月桂,惟解偷香。正是賣俏班頭,宣淫領袖。鄒氏翁里中仁德,為憐才而招席。祝姓子,人中禽獸,拍假館以吞鳳。既已升堂,復入乃室。不止窺穴,又逾其牆。摟處子,鄒翁女也。彼丈夫祝姓子歟。乞其不足,更有不可知者。又顧之他扶之,何必問焉。彼施此受,在女子猶寬其責。先強後從,於士人更何其誅。幾屬同人,鳴鼓而攻猶晚﹔合里人民,鼎烹而食何傷?於是謹修短揭,遍告合城,共殛淫衿,以肅閨化。是揭。   琪生不看則已,一看就驚得面如土色,半日不能言語,氣得發昏,汗如雨下。君贊道:「此一張是我看見,故此揭來,外邊不知還有多少哩。此事非同兒戲,關係兩家的身家性命。盟兄快些籌畫要緊。小弟告別。」琪生扯住說道:「兄且不要去。為今之計,何以策我!」君贊道:「此事鄒老想未必知。若得知時,怎肯與兄甘休?我想別無計較,千著萬著,走為上著。乘他未知快些走罷,此是妙計。」琪生道:「若是走時,家裡是藏不得。還是到哪裡躲避好?」贊道:「既沒處去,且到我家去住幾天,再作區處。」琪生再不細詳其理,一昧恐懼,遂弄得沒主意。就悄悄帶了書市,急跟君贊到家。君贊就安他在外面書房內住下。   琪生暗想:「遭這禍是哪個起的?這揭帖又沒名姓。我這事神兒不知,外邊人怎麼曉得?就是曉得,與他何因,便出帖揭我?」再摸頭不著。又想道:「我也罷了,只是害了小姐與輕煙、素梅三人性命。豈不教我痛殺,不如死休。」又反自解道:「莫忙,且聽消息何如。」思來想去不覺大哭。到次日,就打發書童回家安慰父母,因吩咐道:「如老爺奶奶問時,只說相公是因個朋友有要緊事,約往象山縣去,不得回家面說,卻叫小的來說。你也不必來了,切不可說我在這裡。萬一鄒家有人來問,也是如此答應,不可有誤。」書童應聲而去。   不說琪生在平宅。且說鄒家不見琪生主僕二人,好生驚異,只道有要緊事到象山去了。鄒公也就不問,不在話下。   單說君贊用調虎離山之計,將琪生藏在自己家裡,私自想道:「這畜生雖然調開,只是我怎麼到鄒家與小姐相會?就是相會怎能使她必從?」想一想,道:「有了。我不若撫她情詩。到明日晚上,竟悄悄進她房中,若順我就罷,若不從時,我將此帖挾制她,不怕她不從。豈不妙哉?」於是備酒到書房,與琪生同飲,慢慢試探他的事情,往來的路逕門戶。琪生是個忠厚人,見他患難相救,信為好人,遂盡情告訴,一毫不瞞。君贊甚是洋洋得意。正合著兩句古語道: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次日,君贊出城,到蒲村先尋了著腳之所。到晚,帶著情詩往鄒家後園來。時值十月下旬,沒有月色。君贊為人,素性畏鬼。這日為色所迷,大著膽前來。才轉過兒家門首,忽聞背後悉索之聲。卻是自家衣服上掛了一根刺枝子,拖在地上響。他哪裡曉得?天又羆,暗聽得背後響,回頭又不見人,登時毛髮皆豎。還強掙扎往前行走,響聲漸漸緊急,他心中更怕,道:「古怪!」及站住聽時,又不響了。及移步走時又響起來,嚇得渾身汗如雨下,被風一吹,一連打了十幾個噴嚏,一發著忙,將自己額上連連拍幾下道:「啐!啐!」假意發狠,卷手露臂,道:「是什邪鬼?收來近吾!我是不怕的。」   口雖如此說。卻心慌意亂,不管是路不是路,一味亂走。腳底下卻七高八低的,愈走得快,愈響得高,嚴然竟像有個人趕來一般。他初時還勉強掙挫,腳步不過略放快些,到後來聽得背後響聲越狠,只不離他,就熬不過怕,只得沒命地飛跑起來。誰想這件東西偏也作怪:待他跑時,這東西在他腳上身上亂撞亂打。他見如此光景,認定是個鬼來迷他,只顧奔命,口中亂喊:「菩薩爺爺救我!」心虛膽戰,不料一個倒栽蔥,跌在糞窖裡。幸喜糞只得半窖,只齊頸項淹著,渾身屎浸,臭不可言。地窖又深,不能上來。欲待喊叫,開口就淌進屎來,連氣也伸不得一口。拼命挨至天曉,幸一個人來出恭,才看見,即去叫些人來撈起。   君贊站在地上,滿頭滿臉屎塊只是往下滾來,還有兩隻大袖,滿滿盛著,一毫未動。連連把巾除丟地下,將衣服脫下,到河邊去洗臉洗身上,卻沒有褲子換,下身就不能洗。遠近人來看的,何止一二百人。看了笑個不止,俱怕醃髒,誰來管他。起先糞浸之時,糞是暖的,故不覺冷,如今經水一洗,寒冷異常。登時發起戰來,青頭紫臉,形狀一發難看。   正在危急之際,鄒公領著家人,拿衣服來與他換。原來鄒公家住在前邊,有個小廝也來觀看,認得是君贊,回去做笑話報與鄒公。鄒公就忙來救他。見君贊惡狀難堪,忙問其故。君贊又羞又惱,答道:「昨夜為鬼所逐,失腳跌下去的。」鄒公笑道:「哪裡有這事。」吩咐家人:「快將平相公衣服拿去河中洗淨。」家人去取衣服,卻提起一根大刺針條子來。鄒公大笑道:「我說哪裡有鬼逐人之理,原來是這件物事。平兄為它吃了苦也。」君贊方才明白,又氣又苦,又好笑。  鄒公遂同君贊到家,重新沐浴更衣,因而留宿。君贊暗思道:「我為小姐吃此大苦,他怎知道,幸喜就在他家宿歇,真是緣法輻輳。但只是沒有情詩,就沒了把柄,怎麼處?」又道:「罷罷!左右是破相了,好歹走他一遭。萬一做出來不妥時,就惡失了這老者,也不為稀罕,難道我有什事求他不成?若是僥倖妥貼,也不枉我這一番苦楚。」   算計已定。直到晚上,待鄒公進內,人已靜悄,他卻尋路一般,也到角門口。角門關得緊緊。他就將門彈了兩下。恰好素梅在階沿上玩耍,聽得門響,走來問道:「是誰?」君贊道:「我是琪生。」素梅一時懞懂不察,聞得是祝郎,正在渴想之時。忙將門開了。上前一看,陌生不像,便又問道:「你是哪個?」君贊道:「實不相瞞,我是平君贊,來見小姐的。」素梅怒道:「該死胡說。還不走你娘路,去葬你的糞坑!」   君贊見罵得切實,頓足道:「葬你糞坑!這句話罵得我刻毒,罵得我狠。我也哪裡尋這樣一句毒的回她才好。」便道:「你這偷琪生的精!休得口強,有把柄在我手裡。好好叫小姐出來便罷。不然,我若惱起來,叫你們俱不得乾淨。」素梅見他話裡有來歷,便道:「你既要見小姐,且站在門外,待我通知,再來接你。」   君贊見她口軟,以為中計,料道必妥貼,點頭簸腦道:「我在此立等,你去說來。」素梅依舊將門關上,跑來對小姐道:「祝郎不知有什破綻落在早間那個平臭驢眼裡。他公然來硬做,好生無狀。怎麼回他?」雪娥嚇得啼哭起來。輕煙也急得沒法,想一想,生個急智,對小姐道:「說不得了,我有一計在此,萬一事聲張,我與素悔自去承當,決不累小姐。」雪娥拭淚道:「你有何計?」輕煙道:「小姐不要管我,也不要則聲,只憑我與素梅做來便見。管叫他又做落湯雞回去。」   因走向素梅耳邊道:「如此,如此。」素梅笑道:「好計。我去招他來。」輕煙待素梅出來,就將外門閉緊。素梅走去復開角門,抱怨道:「我為你去說不打緊,倒將我一頓肥罵。」君贊道:「她難道不怕死?」素梅道:「你這人,原來是個活現世報。哪裡有外人欲見小姐,倒教丫頭去明說的理?縱欲相見,也避嫌疑,自然不肯。」   君贊被她一句提醒,便笑道:「好個伶俐好人,說得是。待我自去看她如何?」就走進門來。素梅將角門仍舊關好,同他到外門口。君贊就去輕輕一推,哪裡推得動?問素梅道:「怎麼得進去?」素梅低低說道:「旁邊牆上有個雪洞。你從那裡進去,甚便。」素梅就領他到洞邊。  君贊見雪洞其小,只好容一身。裡面卻明幌幌地點著燈。君贊道:「也罷。我從這裡進去,你須撮我一撮。」素梅當真將他身子撮起,君贊遂探頭鑽入雪洞。將及半截身子之時,素梅咳嗽一聲。裡面輕煙早將他頭髮揪在手中,外面下半截身子又被素梅捺住。君贊兩隻手又緊緊地擠在雪洞裡。內外齊齊往下發狠捺住,幾乎連肚腸俱磕出來,君贊兩頭受虧,疼不可忍。   正待要叫喊,只見輕煙一手揪髮,一手拿著一把又大又尖的快剪子,在他臉上刺一下道:「你若則則聲兒,我立時截斷你的咽喉子!」君贊連忙道:「我再不敢則聲,千萬莫動剪子!只求略放鬆些,我腸子已壓出。」又叫道:「外邊的好奶奶,我的腳筋已被磕斷,再不放鬆時,我的屎就壓出來了。」一會又哀求道:「二位奶奶,我從今再不敢放肆,求饒我罷。我渾身疼死也。」疼得叫苦連天,將「娘娘」、「奶奶」無般不叫。   雪娥在旁倒轉怒為笑。輕煙數說罵上一會,問道:「你說把柄在哪裡?」君贊道:「其實有詩一首。昨日被壓得爛,一時沒有。」輕煙與素梅不信,將他遍身亂搜,果然沒有。輕煙道:「你怎麼敢進來無狀?好好實說我就饒你。若有半字糊塗,只是槊死你便罷。」   君贊不肯實說。輕煙與素梅就盡力齊往下只一捺,君贊疼得話也說不出來。輕煙將他臉上又是一剪子。君贊骨節將蘇,頭面甚痛,只是要命。遂將得詩做揭帖、嚇他逃走、自己進來緣由直招。三人也暗自吃驚,又問道:「聞祝相公往象山去了,可是為此事躲避麼?」君贊道:「正是。」輕煙又叫小姐將筆、硯接過來,又取一張紙放在他面前,卻將繩一根從雪洞內塞過去,叫素梅將他兩腳捆緊,又帶住一隻在手,又將一根繩扣在他頸項,一頭繫在腳上,然後將他一隻右手鵷出,對他道:「你好好寫一張伏狀與我,饒你罷。」君贊見她手段,不敢違拗,忙拈筆問道:「還是怎樣寫?」輕煙道:「我說與你寫。」君贊依著寫道:   立伏狀。罪衿平襄成於四月初八日在青蓮庵遇見鄒清澤家小姐,遂起淫心,妄生奸計。不合誣鄒氏與同窗祝琪生有染,遂假作揭帖,飛造穢言,色藏禍胎,挑起釁端,欲使兩下興戈,自得漁翁之利。不料奸謀不遂,惡念復萌。又不合於本年十月二十九日,夤夜穴入繡房,意在強姦。鄒氏不從,大喊救人,竟為家人捉住,決要送官懲惡。是惡再三懇求保全功名,以待自新,故蒙赦免,眷惡廉髒。此情是實,隻字不虛。恐後到官無憑,立此伏狀存案。            嘉靖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九日立伏狀罪衿平襄成   寫完又叫打上手印。輕煙交與小姐收好。卻笑對君贊道:「死罪饒你,活罪卻饒不得。待老娘來伏事你。」遂將他頭髮剪得精光,又一手扯過淨桶,取碗屎,將他耳、眼、口、鼻、舌俱塞得滿滿,把黑墨替他打一個花臉。然後把繩解開放他,就往外一推,跌在牆下。   素梅還怕他放賴,匆匆跑過來,相幫輕煙掇著淨桶出來,一人一隻碗,把屎照君贊沒頭沒臉亂澆將來。君贊被推出雪洞,正跌得昏天黑地,遍身疼痛,見她二人來澆屎,急急抱頭跑出角門,如飛而去。  輕煙二人閂上角門,一路笑將進來。雪娥也微微含笑。三人進房議論,又愁祝郎不知此信,未免留滯象山。怎地寄信與他,叫他回來?三人愁心自不必細說。   閒話略過,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愛情郎使人挑擔    詞曰:   喜得情人見面,嬌羞倒在郎懷。獲持一點待媒諧,又恐郎難等待。教妾柔心費盡,游蜂何處安排。權將竊玉付牆梅,聊代半宵恩愛。                       右調《西江月》   說這君贊,又弄了一身臭屎出來。這一遭身上倒少,口內卻多,竟有些些賞鑒在肚裡。跌足恨道:「活遭瘟!連日怎麼慣行的是屎運。」這樣美味,其實難嘗。幸而房中有燈,又有一壺茶。取些漱了口,脫卻外衣,搌卻頭臉與身上。一壺香茶用得精光,身上還只是稀臭。心內想道:「天明鄒老出來,見我這樣斷髮文身,成何體面,就有許多不妙。不若乘此時走了罷。」遂逾垣而去。天已微明,急急回來。到得家裡無法入內,竟入書房,重新氣倒椅上。合家大驚。  琪生也才起來,聞知這番氣像就進書房來看視,卻遠遠望見兩個女人在裡面。那一個年少的,真正是天姿國色,美豔非常。那女子臉正向外,見琪生進來,也偷看幾眼。琪生魂迷意戀,欲要停步細觀,卻不好意思,只得退出來。心中暗道:「今日又遇著相思債主也。」   你道那二女子是誰?原來君贊父母雙亡,家中只一妻一妹。那個年長些的,是君贊妻陳氏,也有六七分容貌,卻是一個醋葫蘆、色婆婆。君贊畏之如虎。那個年少的,正是君贊妹子,字婉如,年方十六,生得傾城傾國,?媚無比。櫻桃一點,金蓮三寸,那一雙俏眼如凝秋水,真令人魂銷。女工自不必說,更做得好詩,彈得好琴。父母在時,也曾許過人家。不曾過門,丈夫就死了,竟做個望門寡。哥哥要將她許人家,她立志不從,定要守孝三年,方才議親,故此尚未許人。房中有個貼心丫鬟,名喚絳玉,年十八歲,雖不比小姐容貌,卻也是千中選一的妙人,也會做幾句詩,心美機巧,事事可人。君贊時時羨慕,曾一日去偷她。她假意許他道:「你在書房中守我,待小姐睡了就來,卻不可點燈。點燈我就不來。」君贊連應道:「我不點燈就是。你須快來。」遂揚揚先去。   這絳玉眼淚汪汪走去,一五一十告訴陳氏。陳氏就要發作,絳玉止道:「大娘不要性急,我有一計。如今到書館如此而行。」陳氏大喜道:「此計甚好。」遂到書房,絳玉也隨在背後。天色烏黑,君贊正在膽戰心驚地害怕,惟恐鬼來。聽得腳步響,慌問道:「是誰?」絳玉在陳氏背後應道:「是我來也。」   君贊喜極,跑上前將陳氏竟摟在懷內,摩來摸去,口內無般不叫。陳氏只不則聲。君贊伸手摸著她下體,道:「好件東西。我大娘怎如得你的這等又肥又軟。」陳氏也不則聲。君贊弄得慾火如焚,就去脫她褲子。陳氏猛地大喊一聲,君贊竟嚇了一跌。被陳氏一把頭髮揪在手,便拳打腳踢,大罵道:「我把你這沒廉恥的棗核釘!做得好事!平日也是我,今日也是我,怎麼今日就這般有興得隙,又這等贊得有趣。難道換了一個不成?怎又道:『大娘不如你的又肥又軟。』你卻不活活見鬼,活活羞死!」說完又是一頓打。   絳玉恨他不過,乘黑暗中向前將兩個拳頭在他背上如擂鼓一般,狠命地擂了半日。他哪裡知道?只說是陳氏打他。疼不過,喊道:「你今日怎麼有許多拳頭在我後心亂打?我好疼也。」陳氏又氣又好笑,君贊只是哀求,幸虧妹子出來解勸方罷。自此君贊遇見絳玉,反把頭低著,相也不敢相她一相。豈不好笑?  前話休題,再說君贊氣倒椅上。眾人不知其故,見他頭髮一根也沒了,滿臉黃的黃、黑的黑,竟像個活鬼,大為驚駭。又見滿身稀臭,俱是爛屎,污穢觸人。就替他換下衣服,取水洗澡。陳氏問他緣故,只不答應。君贊連吃了兩番啞苦,胸中著了臭物,吃了驚,又被輕煙二人兩頭捺上捺下,閃了腰胯,就染成一病。寒熱齊來,骨節酸痛,睡在書房不題。   一日,琪生欲到書房去看君贊。剛剛跨出房門,恰好與婉如撞個滿懷,幾乎將婉如撞了一跌,還虧琪生手快,連連扯住。   原來婉如獨自一人,也要到書房去看哥哥。因這條路是必由之地,要到書房定要打從琪生門首經過。婉如才到門口,恰值琪生出門,故此兩身相撞。琪生扯住婉如,遂作揖道:「不知觀音降臨,有失迴避。得罪,得罪。」婉如原曉得琪生是哥哥朋友,今見是他,回嗔變羞,也還了一禮,微微一笑,跑向書房去了。   琪生直望她進了書房,才復進房來。歡喜道:「妙極!妙極!看她那嬌滴滴身子,一段柔媚之態,羞澀之容。愛殺!愛殺!我祝琪生何幸,今日卻撞在她綿軟的懷裡,黏她些香氣?我好造化也。」又想道:「看她方才光景,甚是有情。她如今少不得回去。待我題詩一首,等她過時,從窗眼丟出,打動她一番,看她怎樣。只不知她可識字否?不如將鳳釵包在裡面更好。」不一會,婉如果至,才至窗前,就掉下一個紙包來。婉如只說是自己東西,遂拾在手中,又怕撞著琪生,忙走不迭。琪生見她拾了去,快活不過。   說這婉如走進房中,捏著紙包道:「這是什麼東西?」打開一看,是一支鳳釵,「不知是哪個的?」又見紙包內有字,上寫絕句一首:   夢魂才得傍陽臺,神女驚從何處來?  欲寄相思難措筆,美人著意鳳頭釵。   婉如看完,知是琪生有心丟出的。暗道:「那生才貌兩全,自是風流情種。我想哥哥見如此才人不與我留心擇婿,我後來不知如何結局?我好苦也。」不覺淚下。又想道:「或者也已有聘親了,哥哥故不著意?」正在猜疑,恰好絳玉走至面前。婉如忙收不及,已為看見。絳玉問道:「小姐是哪裡來的釵子?把我看看。」婉如料瞞不過,遂遞於她。   絳玉先看鳳釵道:「果是好支釵子。」及再看詩,暗吃一驚,笑道:「是哪個做的?」婉如就將撞見琪生,拾到緣由告訴她。絳玉見小姐面有淚容,寬慰道:「這是狂生常態。小姐置之不理便罷,何必介懷。」婉如道:「這個不足介意。我所慮者,哥哥如此光景,恐我終身無結果耳。」絳玉已曉得小姐心事,便道:「祝生既有情於小姐,又有才貌,若配成一對,真是郎才女貌,卻不是好?」婉如道:「這事非你我所論。權在大相公。」絳玉道:「大相公哪知小姐心事?恐日後許一個俗子,悔之晚矣!小姐何不寫個字兒,叫琪生央媒來與大相公求親?他是大相公好友,自然一說就允。」婉如道:「瘋丫頭,若如此乃是自獻了!豈不愧死。」婉如說完長歎一聲,竟往?上和衣睡倒。絳玉將鳳釵與詩就替小姐收在拜匣內,不題。  再說琪生又過數天,見婉如小姐並無動靜,又不得一見,惆悵不已。心中又掛念雪娥三人,忽想道:「我在此好幾天,並不聞外邊一些信息,想已沒事。平兄又病倒,我只管在此擾他,甚不過意。不若明日回去,再作道理。」再又想道:「我的美人呀,我怎地捨得丟你回去?」遂一日鬱鬱不樂,連房門也不出,一直睡到日落西山。起來獨自一人,悶悶地坐了一會,連晚飯也不吃,竟關門上?。頭方著枕,心事就來。一會掛牽父母,一會思想雪娥三人情份,一會又想到婉如可意。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坐起一會,睡倒一會,心神不寧,五內亂攪。   不一時,月光照窗,滿室雪亮,遂起來開門步月。只見天籟無聲,清風淅淅,口內低低念道:「小姐,小姐,你此時想應睡了。怎知我祝琪生尚在此搗?碾枕,望眼將穿?鳳釵信息幾時到手?」因走下階,對月唏噓。獨自立上一會,信步閒行。見對面一門未關,探頭去張,卻是小小三間客座,遂踱進去閒玩。側首又是一條小路,走到路盡頭,又有一門,也不關。進去看時,只見花木陰濃,盆景砌疊。   正看之時,忽聞琴聲響亮。側耳聽之,其音出自花架之後,遂悄悄隨聲而行。轉過花架邊,遠遠見兩個女子,在明月之下,一個彈琴,一個侍立。琪生輕輕移步,躲在花架前細看,原來就是小姐與絳玉。琪生在月下,見小姐花容,映得如粉一般,嚴然是瑤宮仙女臨凡。登時一點欲心如火,按掠不住。恰好絳玉進去取茶,琪生思道:「難得今日這個機會。從此一失,後會難期。乘此時拼命向前與她一決,也免得相思。」就色膽包身,上前抱住婉如道:「小姐好忍心人也。」  把婉如一嚇,回頭見是琪生,半嘖半喜道:「你好大膽,還不出去。」遂將手來推拒。棋生緊緊不放,懇道:「小姐,我自睹芳容之後,整日度月如年,想得肝腸欲斷,日日鬱鬱待死。我又未娶,你又未嫁,正好做一對夫妻。你怎薄情至此?」婉如道:「你既讀書,怎不達禮?前日以情詩挑逗,今日又黑夜闖入內室,行此無禮之事。是何道理?快些出去!」琪生跪下哀求道:「小姐若如此拒絕,負我深情,我不如死在小姐面前還強似想殺!看小姐於心何忍。」  婉如不覺動情,將他扶起,道:「癡子!君既有心,妾豈無意?只是無媒苟合,非你我所行之事。你何不歸家央媒與我哥哥求親,自然遂願。」琪生道:「恐令兄不從,奈何?」婉如道:「妾既許君,死生無二。若不信時,我與你就指月為盟。」   琪生遂摟著小姐交拜而起。琪生笑道:「既為夫婦,當盡夫婦之禮。我與你且先婚後娶,未為不善。」因向前摟抱求歡。婉如正色道:「妾以君情重,故以身相許。何故頓生淫念,視妾為何如人耶?快快出去。倘丫頭們撞見,你我名節俱喪,何以見人。」琪生又懇道:「既蒙以身相許,早晚即是一樣,萬望曲從,活我殘生。」就伸手去摸她下體。婉如怒道:「原來你是一個好色之徒!婚姻百年大事,安可草草。待過門之日,自有良辰。若今日苟合,則君為穴隙之夫,妾作淫奔之女,豈不貽笑於人?即妾欲從君,君亦何取?幸毋及亂。若再強我,有死而已。」   琪生情極哀告道:「我千難萬難,拼命進來,指望卿有戀心,快然好合。誰知今又變卦,我即空返,卿即亦何安?此番出去,不是想死,定是害死,那時雖悔何及,卿即欲見我一面,除非九泉之下矣。」說罷泣涕如雨,悲不能勝。婉如亦將手摟著琪生哭道:「妾非草木,豈無欲心。今日強忍亦是為君守他日之信,以作合巹之驗耳。不為君罪妾之深也。妾心碎裂,實不自安,亦不忍得看你這番光景。如之奈何?」低頭一想,笑道:「妾尋一替身來,君能免妾否?」琪生笑道:「且看替身容貌何如?若果替得過,就罷。」婉如遂呼絳玉。   原來絳玉拿茶走至角門,見小姐與琪生摟抱說話,遂不敢驚她,卻將身躲在內裡,張望多時。今聞呼喚方走出來,掩口而笑。婉如指著絳玉向琪生笑道:「此婢權代妾身何如?」琪生見她生得標緻,笑道:「只是便宜了我。」遂將絳玉一把摟在懷內。絳玉羞得兩片胭脂上臉,便力拒。無奈婉如向絳玉道:「養軍千日,用在一朝。你權代勞,休阻他興,今後他自看顧你。」絳玉道:「羞答答的,小姐的擔子,怎麼把於我挑?苦樂未免不均。」婉如又笑道:「未知其樂,焉知其苦,你順從他了罷。」絳玉躲避無地,被琪生抱進房中,無所不至。正是:   他人種瓜我先吃,且圖落得嘴兒鬍。   哪知絳玉又是一個處子。只因年長,不似素梅、輕煙苦楚。那些蔦啼嬌轉,花碎柔聲,狎妮之態不想可知。   二人事完,掃去落紅,並肩攜手出來。見婉如立在階前玩月。琪生向前將兩手捧著她鬢臉,在香腮上輕輕咬上一口,笑道:「卻作局外人,無乃太苦乎?」婉如也笑道:「妾享清虛之福,笑你們紅塵攘攘之為苦耳。」因見絳玉鬢髮凌亂,臉尚有紅色,就帶笑替她整鬢道:「你為我亂鬢,喘息尚存,從今卻是婦人,實苦了你也。」絳玉含羞微笑。琪生應道:「她還感你,要酬謝我等,怎說苦她?」絳玉笑道:「方才先在地上,那般猴急的涎臉,救急的眼淚,好不羞。不是你大動秦庭之哭,正好沒人睬你哩。」婉如大笑。   三人正說笑得熱鬧,忽聞雞聲亂鳴,開開欲曉。婉如遂同絳玉送琪生出來。琪生對婉如道:「卿既守志,我亦不強。只是夜夜待我進來談笑何如?」婉如笑道:「若能忘情於容,雖日夜坐懷何妨。」齊送至門首,三人分別。   看官,你道他家門如何不關,就讓琪生摸進來?這有個緣故。君贊妻子陳氏,酷好動動,是一夜少不得的。只因丈夫病倒,火燄發作,其物未免作怪,抓又抓不得,燙又燙不得,沒法處治。遂仰扳了一個極有膽量、極有氣力、最不怕死的家人,喚作莽兒,這夜也為其物蟲咬。直待丫頭眾人睡盡,故此開門延客。正是:   一人有福,攜帶一屋。   琪生恰好暗遇著這機會。婉兒的房卻住在側首,與陳氏同門不同火,也因睡不著,故此彈琴消悶。哪知琪生又遇著巧,也是緣法使然。這琪生別了婉如、絳玉,進入房中竟忘閉門,解衣就睡。一覺未醒,早有一人推他,道:「好大膽,虧你怎麼睡得安穩?」   琪生嚇得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招刺客外戚吞刀    詩曰:   本待欲擒山上虎,誰知錯射暗中獐。   刀頭誤染冤魂血,半夜錚錚鐵也傷。   卻說琪生正睡得鞬鞬的,忽一人進來推道:「好大膽!日已三竿,這時還睡!」琪生驚醒,見是絳玉,笑道:「我在此養精蓄銳,以備夜戰。」絳玉把眼一偢道:「你若只管睡覺,恐動人捉賊。還不快些起來,小姐有帖在此。怕有人至,我去也。」遂將帖子丟在?上,匆匆而去。琪生起來開看,卻是絕句詩一首,道:    妾常不解淒涼味,自遇知心不耐孤。   情逐難飛眉黛損,莫將幽恨付東隅。               祝君才郎文幾弱妾平氏婉如泣筆    琪生看完道:「哪知她也是高才,一發可愛。」遂珍藏拜匣。用完早膳,走到君贊處問安。君贊病已漸漸好了。他是個極深心、極有作為的人,待琪生全不露一些不悅的圭角,還是滿面春風,更比以前愈加親熱,胸中卻另有主張,如劍戟麟甲相似,真是險不過的人。二人談了半日,琪生依舊回房,也不思想回去了。   至晚卻又依路進去。這遭卻有絳玉接應,一發是輕車熟路。行至角門,早見婉如倚門而待。兩人攜手相攙,並肩而坐,在月下暢談。婉如倚在琪生懷中,絳玉傍坐,三人嘲笑,歡不可言。婉如偶問道:「你既未完親,那鳳釵是哪裡的?卻又帶在身邊。」琪生陪笑道:「我不瞞你,你卻不要著惱。」遂將遇鄒小姐三人始末說出。又道:「若日後娶時自不分大小,你不必介意。」婉如笑道:「我非妒婦,何須著慌。只要你心放公平為主。」   琪生接著她道:「好個賢惠夫人,小生頂戴不起。」婉如又笑道:「我不妒則不悍,何必又作此懼內之狀。」絳玉也歎道:「如今得隴就望蜀,已自頂戴小姐不起,到後日吃一看二之時,看你頂戴得哪一個起?」    婉如與琪生大笑。琪生頓得情興勃發,料婉如決不肯從,只是連連打呵欠,以目注視絳玉微笑。絳玉低頭不語,以手拈弄裙帶。婉如已知二人心事,含笑對琪生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若體倦,到我房中略睡睡,起來與你做詩玩耍。若要茶吃,我教絳玉送來。」琪生會意,就笑容可掬地進小姐房中,見鋪飾精潔,脂粉襲人。又見牙?翠被,錦裳繡枕,香氣撲鼻,溫而又軟。一發興動,遂倒身睡在小姐?上,連要茶吃。   外邊小姐喚絳玉送茶進來,琪生就捉她做成串對兒了。兩人事完就起身整衣出來。婉如迎著笑道:「你們一枕未闌,我已八句草就。」遂復同琪生、絳玉到房取紙筆寫出道:        題月   雲開空萬里,咫尺月團圓。   鳥遂分光起,花還浸雨眠。   冰人分白簡,玉女弄絲鞭。   誰識嫦娥意,清高夢不全。   琪生賞玩,鼓掌大贊道:「好靈心慧手,筆下若有神助。句句是詠月,卻字字是雙關,全無一點脂粉氣。既關自己待冰人,又寓絳姐先伴我,卻又以月為題主,竟關著三件。才情何以至此?」絳玉也接過來,看見詩中寓意可憐,自不過意,向小姐道:「我不善做詩,也以月為題,胡亂謅幾句俗話,搏小姐與祝相公笑笑。」也寫道:   有星不見月,也足照人行。   若待團圓夜,方知月更明。    婉如與琪生看了贊道:「倒也虧她,更難為她這點苦心。」琪生拍著絳玉肩背笑道:「這小星之位自然是穩的,不必掛心。」三人齊笑。琪生也取筆作一首《月詩》寓意道:   皎皎凝秋水,涓涓骨裡清。   冰清不礙色,玉潔又生情。   鳥渡枝頭白,魚穿水底明。   團圓應轉眼,可憐聽琴聲。   婉如與絳玉同看,贊不絕口。 道:「君之才,仙才也。其映帶題面,含蓄情景,句句出人意表,字字令人心服,自非凡人所及。」三人做完詩,婉如又取琴在月下彈與琪生聽。音韻銼鏘,裊裊如訴,聞之心醉神怡,令人欲歌欲泣。   琪生聽得快活,就睡在琴旁,以頭枕在絳玉腿上,以手放在小姐身上,屏氣息聲,細聆奧妙。及至曲終,猶餘音清揚,沁人情性。婉如彈罷,拂弦笑道:「郎君一手分我多少心思。」琪生嘿然笑道:「我兀樂以忘憂,竟不知尚有一手久礙於卿之佳境。」絳玉又笑道:「你倒未必忘憂,只忘了我這個枕頭酸麻了。」   三人齊笑個不住,就取酒吃,行令說笑,好不興頭,房中雖還有兩個丫頭,俱在後面廂房宿歇,尚隔許多房子,門又反扣,哪裡聽見?任憑他三人百般狎妮、調笑、謔混,有誰知道?琪生飲得半酣,將二人左右一邊一個摟著,口授而飲,連小姐的金蓮也搬起來捏捏摸摸,玩耍一番。婉如也不拒他,憑他摩頂放踵。自己也村一會、雅一會的相調,只不肯及亂。琪生只拿著絳玉盛水。三人一直玩至雞鳴方散。自此無一夜不在一處共樂。漸漸膽大,絳玉連日裡敢還常到琪生房中取樂。一連多少天,倒也耍得安穩。   誰想樂極悲生。君贊病已大好,不過坐在書房調理頭髮。一日正午時候,偶然有事進內,走至琪生門口,聽見裡面有人說話,就打窗眼一望:只見琪生與絳玉摟抱做一堆,只差那一點不曾連接。君贊大怒,也不驚破他,連連暗回書房,恨道:「這小畜生,如此無禮。前番當面譏消我勢利,今朝背地奸我丫鬟。此恨怎消?且此人不死,鄒氏難從。」越想越惱,發恨道:「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就眉頭一蹙,計上心來。   晚間吃酒時,對琪生說道:「小弟不幸為病所苦,一向未曾料理到盟兄身上,負罪良多。料知己自能原情。我今日替盟兄細細揆審,鄒家此時不見動靜,必定是不知,沒事也不見得。然而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明晚盟兄何不悄悄私到鄒小姐處,討個實信,倒也安穩。省得只管牽腸掛肚,睡在憂苦場中。一則令尊、令堂不知盟兄下落,二則鄒小姐三人必盼望盟兄。或至相思成疾,反而小弟做了盟兄的罪人了。」琪生也道有理,心中感激,滿口應承,謝之不盡。夜闌各散。   君贊私喚莽兒到書房,取出一錠銀子,對他道:「我家中只有你膂力甚大,心粗膽壯,為人忠心可托。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今兒賞你這錠銀子。若做得乾淨時,我自抬舉你管兩個莊房,還娶標緻妻子與你。」莽兒道:「相公差遣焉敢不去,何必賞銀?不知是何事?求相公說明,雖赴湯蹈火也要做了來。」君贊道:「好!好!我說你有忠心,果然不差。叵耐祝家這小畜生,竟與絳玉小賤人有奸。我欲置之死地,但家中不便下手。他日日在我家思想鄒小姐,我誘他明晚去私會小姐。你到明晚可悄悄閃進鄒家後園,將他一刀殺了,急急回來,人鬼不知,除此一害。如萬一有什話說,我自料理,你放心去做就是。只是不可走漏風聲,此為上著。」莽兒見君贊一頓褒獎,花盆好不會頃,又為利心所動,慨然應允而去。   次日,君贊待琪生動身出門後,就去向妹子盡情說絳玉如此沒廉恥。婉如聞言,幾乎嚇傻,只得假罵道:「這賤人該死。」君贊也不由妹子做主,就去叫絳玉來,罵道:「我道你貞節可嘉,原來只會偷外漢!」遂剝下衣服,打一個半死,也不由她分辯,立刻就喚王婆婆來領去賣她。婉如心如刀割,再三勸哥哥恕她,不要賣出,恐惹人笑話。君贊立意要賣,怒道:「這樣賤人還要護她!豈不替你妝幌子?連你閨女體面也沒有了。你若房中沒人伏事,寧可另討一個。」婉如氣得不好則聲。   頃刻媒婆來領絳玉。絳玉大哭,暗向小姐泣道:「誰知祝郎才動腳我就遭殃。小姐若會他時,可與我多多致意,我雖出去,決不負他,當以死相報。切勿相忘,教他訪著媒婆,便知我下落,須速來探個信息。我死亦瞑目。」遂痛哭一場,分手而別。   恰好一個過路官兒,正尋美女要送嚴嵩。媒婆送去,一看中意,兩下說明,即日成交,就帶人去。這事雖在同時,還在琪生之後,按下不題。   卻說來生聽君贊言語有理,當晚酒散就進去與婉如、絳玉二哭別。二人一夜棲棲惶惶,你囑咐,我叮嚀,眼淚何曾得乾。天明只得痛哭分別,出來又去別卻君贊。君贊送出門,囑道:「這是盟兄自己的事,緊在今晚,早去為是。小弟明日洗耳專聽佳音。」兩下拱手而別。   琪生在路想道:「家中父母一向不知消息,兩個老人家不知怎麼心焦。總之今日尚早,不免先到家中,安慰見父母,又可先訪訪外邊動靜,再去不遲。」打算已定,竟奔家來。父母一見,如獲珍寶。兩個老人家問長問短,哪裡說得盡頭。時已過午,琪生一心要去,便道:「孩兒還要去會個朋友,明日方得回來。」祝公道:「才走到家如何又要出門?有事亦在明日去罷。」琪生道:「有緊要事,約在今日。」老夫人道:「是何事這等緊要?」琪生一時沒法子回答。夫人道:「料沒什大事,遲日去不妨。」琪生執意不肯。    祝公與夫人齊發怒道:「你在外許多日子,信也沒個寄來。教我兩人提心吊膽,懸懇而望。你難道沒有讀過書,說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何曾學他半句?你今日歸家,正該在我父母面前談說談說,過他三日、五日再出門去未遲。怎坐未暖席又想要去?可知你全不把父母放在心上,竟做了狼心野性。這書讀他何用?我又要你兒子何用?」千不孝,萬不孝,忤逆的罵將起來。琪生見父母發怒,只得坐下道:「孩兒不去就是。」遂鬱鬱在家不題。   單說鄒澤清在家,日日盼望琪生不至。這日才到一個內親,卻是夫人戴氏的堂姪,名戴方城。父親戴松,是個科甲。是嚴嵩門下第一位鷹犬,現任戶部侍郎。這方城因姑娘在時,常來玩耍,見表妹標緻,心上想慕。因表妹年幼,不好啟齒。後來姑媽又死,一向不曾來往。近日因父親與他議親,他就老著臉要父親寫書向姑夫求親。父親道:「路途遙遠,往返不便。既是內親,不妨你將我書自去面求。萬一允時,就贅在那裡,亦無不可。」故此特到鄒家。   鄒公心中原有招琪生之念,只待他到館面訂。今見內姪來求,心上就猶豫不決,且安頓在後園住下。恰好這晚莽兒進園行刺,悄悄越牆而過,行至園中,伏著等候。   這晚,是雲朦月暗,方城偶出書房,門外小解。莽兒恍恍見個戴巾的走來,只道是琪生,心忙意亂,認定決是琪生,走上前照頭盡力一刀,劈做兩開,遂急急跳牆回家獻功。   那戴家家人見相公半日不進房,忽聽得外邊「撲」的一聲響。其聲甚是古怪,忙點燭籠來照,四下一望,哪有個相公的影?才低下頭來,只是一個血人倒在地上。仔細一看,不是別人,卻就是他貴主人,嚇得大聲喊叫。驚得鄒公連忙出來,看見這件物事,嚇倒在地,沒做理會。戴家人連夜縣堂擊鼓的擊鼓,打點進點,報信的報信。   數日之間,戴家告下謀財害命的狀來,將鄒公拘在縣裡。一拷六問,嚴刑拷打,備盡苦楚。雪娥在家日夜啼哭,自己是女子,不能出力。幸虧輕煙母舅吳宗是本縣牢頭禁子,央他去求分上,打點衙門。往戴家求情,戴家哪裡肯聽,定要問他抵償。好不可憐!   話分兩頭,再說君贊這棗核釘。當晚見莽兒回來,報說事已做妥。好生歡喜,賞了莽兒些銀子,自己卻一夜算計道:「我雖吃盡若干苦惱,受了丫頭之氣,但那日鄒小姐並不曾出一惡言。有然有情於我,卻怎地弄得她到手?」思量一夜,並無半條計策。   到次日,老早著人打聽鄒家消息,方知殺差了。又驚又惱道:「那畜生又不曾除得,反害卻鄒老與小姐。怎麼處?」一連幾日,放心不下。遂將巾幘包好新樣頭髮,自己要到縣前訪信。出門忽撞見一個大漢,項上帶著麻繩、鐵索,許多人圍送過去。君贊問人,說是才拿住的有名強盜,叫做馮鐵頭。君贊聞知,陡然一計上心。急回家取了若干銀子,到縣前弄個手段,竟要買囑那強盜來扳害琪生做窩家。   不知琪生此番性命何如? 再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遭貪酷屈打成招     詞曰:   生死從來有命,無緣空想嬌娥,千方百計起干戈,再將大盜扳他。恰遇剝皮縣令,縱然鐵漢才過。書生漫無生活計,暫時且受煎磨。                       右調《西江月》   且說平君贊雖恨莽兒殺差了對頭,又不好聲張此事,難為莽兒。悶悶不樂,踱進踱出,再想不出一個弄殺琪生之計。且自出門走走,恰好遇著兩個捕人鎖著一班強盜走過。不覺計上心來,便想買盜扳答琪生。遂尾著強盜,到了縣前。扯過捕人,尋個僻靜去處,問這盜首姓什麼。捕人道:「在下也不知道他什麼名字,人都叫他馮鐵頭。相公問他何干?」君贊便將心事對他說明,許他重謝。   捕人轉身便與馮鐵頭商量道:「你今一見過官來,衙門內有許多使費、監內有許多常例要分。我看你身無半文,也須生發些用用,方不受苦哩。」馮鐵頭道:「縱如此,咱又無親戚在此,錢銀從何措備?只好拼命罷了。」捕人道:「我倒為你生發一路在此。你若依我行去,只用一二句話,吃也有,銀子也有。」馮鐵頭道:「好個慈悲的差公。咱在江湖上,人也殺過多少,何難沒兩句話?你請說來。」捕人便將扳害祝琪生做窩家的事教他道:「官府如夾打你的時節,你便一口供出他來。你的衙門使費,監中用度,都在我身上,一文都不要你費心。」馮鐵頭道:「多承感情,敢不領教。」   捕人見已應允,就往復君贊道:「強盜已說妥了,須得百金方好了事。你若要處個死情死意,縣裡太爺也須用一注,方能上下夾攻,不怕他不招認。」君贊道:「此番自然要處他一個死,斷不可放虎歸山。」一面拿出銀百兩,與捕人看看,道:「占堂馮鐵頭果然招出祝琪生,琪生一到官,你便來取此銀子罷。」一面收拾二十名長夫,頃煩一最用事的書房錢有靈送與孫知縣,要他不可因琪生是鄉紳之子,又是秀才,輕輕發落,必須置之死地。   卻好孫知縣是有名的贓官,又貪又酷,百姓送他一個大號,叫「孫剝皮」。凡告狀人尋著他,不但咬他一口,直到剝他的皮,方才住手。至於強盜所扳,極是順理的事,一招一夫,怕他不招。自得了彩頭,遂立刻出簽,拿窩盜犯生祝琪生聽審。   差人忙到祝家門上問:「祝相公可在家麼?」管門的道:「你是哪裡來的?要見相公做恁事?」差人便道:「我們是本縣大爺差來的,不知何事請相公立刻過去一會。」祝公聞言,對兒子道:「來得詫異,我與縣尊素不往來,又非季考之期,名帖也不見一個,忽然來請?還須容個明白方行。」奈外邊兩個差人催得甚緊。琪生對父親道:「諒無大事。待孩兒去走走就回。」隨即出來,與二人同行。那差人也並不要祝家一盅茶吃。   看官,你道天下有這等不要錢的公差麼?只因棗核釘已送過差人十兩銀子,說道」不要得祝家分文,決要立時帶他落地,不可被他知風逃脫」的緣故,所以即刻騙到縣中。恰好孫剝皮坐堂聽審,一面叫監裡取出馮鐵頭來,與琪生對質。   琪生初意走上堂來,正要與縣尊行禮,及至跪將下去,差人忙稟「犯生帶到!」知縣泰然不理,反將案桌一拍,道:「好個詩禮之家!如此清平世界,何故窩藏大盜?」琪生聞言,猶如青天霹靂道:「不知此話從哪裡來的?生員閉戶讀書,老父休養在家,平素不交面上可疑之人。老父母此言必有差誤﹍﹍」   道猶未了,只見牢中早帶出馮鐵頭來。剝皮便道:「這不是你窩的人?差與不差,你自問他。」琪生遂向馮鐵頭亂嚷道:「我從不與你識面,是哪一年、哪一月窩你的?好沒良心傷天理!必是名姓相同,扳差是實。」馮鐵頭道:「一些不差。你假不認得咱,咱卻真認得你。滿縣多少人家,咱何不扳別人,獨來扳你?你自去想一想,必有緣故。請招了罷。」   剝皮見琪生不招,便道:「不動刑是決不招的。且帶起收監,待我申過學院,革退衣巾再審。」立時申文革去秀才,重提細審。此審竟不問虛實,先打三十大板,然後連問:「招也不招?」琪生打得死而復生,哭訴道:「毫無蹤影之事,如何招得?」剝皮又不許他再開口,便叫夾起來。立時雙夾棍一百敲,已是昏跪在地下了。看官,你道一個幼弱書生,如何當得如此極刑,自然招了。剝皮便叫立刻圖招,同馮鐵頭一齊監候不題。   且說祝公見兒子屈打成招,正在憤急之際,適值鄭飛英來望,說及此事,大為不平,道:「太平之世,豈為盜賊橫扳,吾輩受屈之理?明日待小姪約些學中朋友,吵到縣中去,問那孫剝皮,如何昏聵至此?我輩可以魚肉,小民一發死了。老伯不必憂慮。」   一逕別了祝公,先主見平君贊。說及琪生被盜扳之事,「吾兄可聞得麼?」君贊道:「怎不知道?但別的訟事可為祝兄出辦,若說到窩盜二字,當今極重的盜案,斷管不得的。那問官倘若說道『你來講情,分明是一伙的』,如何是好?」飛英道:「祝兄是被盜所扳,又非圖財害命真正強盜,保舉何害?」君贊道:「窩家更不可保。倘若強盜見我們出頭強保,他懷恨在心,不叫同伙的來打劫我們,便再來扳起我來,不是當耍的。只可送些酒食進監裡去問候他,便是我輩相與之情了。兄請細思之。」   鄭飛英見他言語甚淡,便立起身道:「小弟一時不平,且為吾輩面上,不可壞了體統,已約了通學朋友,動一公舉呈子。吾兄不來,恐為眾友所笑。」君贊道:「小的來是決來的,但不可把賤名假呈頭。近日功令最惱的是公呈頭兒,況且祝兄已自認了,公呈恐未必濟事。」飛英道:「呈頭自然是我,豈有用兄之理。只求兄即日早些帶了公服在縣門首會。」一拱而別,飛英再往各朋友處一聯。   次日,先在縣門外候齊了眾友。待孫剝皮升堂,眾友一擁而進,鄭飛英拿著呈子,跪稟道:「生員們是動公舉的。」剝皮接上呈子一看,是長夫坑儒,道學不平事。便道:「諸生太多事了,豈不聞聖諭:『凡是不平之事許諸人,不許生員出位言事。』況且強盜重情,更不宜管。祝琪生窩盜,諸生自然不得而知。本縣亦不敢造次成招。已曾申詳過學道,革去衣巾,方才審定。與眾生員何干?」鄭飛英道:「祝琪生朝夕與生員輩會文講學,如何有窩盜之事?還求老父母細察開釋,不可聽強盜一面之詞,至屈善良。」剝皮怒道:「據你所言,強盜竟不該載有窩家的了,律上不該載有窩家的罪款的了。本該將公呈上名姓申送學道,念你等為朋友情面上相邀,得他一個感激,便來胡鬧,姑不深究,請自便罷。」   眾人知不濟事,皆往外走。鄭飛英還立著道:「天理人心,如何去得?」那孫剝皮道:「眾生員俱退避,獨你嘵嘵不已,想是窩盜,你也知情的。」鄭飛英見他一片歪話,只得恨恨而出。獨有平君贊樂殺,一路自忖道:「真正錢可通神。若不是這二十名長夫在腰裡,哪能夠如此出力。琪生此番定中我計了。」   到家忽想起鄒小姐來:「如何生個法兒,騙得她到手,方遂吾之願。」適值王婆婆走到,說起小姐要討一個丫鬟,「倒有個與絳玉姐一樣的在此,只是身價也要與絳玉姐一樣,不知相公可要麼?」君贊道:「相貌果像得絳玉,她的身價尚在,就與她罷了。但不知是哪一家的使女。」王婆道:「說也可憐,就是鄒澤清老爺家的。他因遭了人命官司,對頭狠得緊,把家私用盡,到底不能出監。小姐無計可施,只得兩個丫頭,入賣一個為衙門使用。」   君贊聞言滿心歡喜道:「妙極,巧極。鄒小姐機緣恰在這個所在了。」遂與妹子說道:「我原許你討個使女。今日王媽媽來說,有一個與絳玉一般的,即將賣絳玉的原銀與你討來。你意下若何?」那婉如含笑道:「人是要的,悉憑哥哥主張便了。」王婆遂同了平管家到鄒小姐處交足銀子,就要領素梅上轎。   誰知輕煙、素梅俱是小姐朝夕不離,心上最鍾愛的。何獨把素梅來賣?但輕煙一來因他母舅吳宗衙門情熟,鄒公上下使用,全情於她。二來有她母舅在彼,監中出入便利。三來留她做伴小姐,意不寂寞。千思萬算,只得將素梅賣些銀子救父親之命。   三人久已商量定的,但今立刻起身,自難割捨,三人哭做一團,自午至西,只是不住。連做媒的也傷心起來,不勝悽愴。倒是素梅抹了眼淚,朝小姐拜別道:「小姐不必悲傷了。我與小姐不過為老爺起見,況又不到遠處去,日後還有相見之時,也不可料得。我去罷。」又與輕煙作別,道:「我去之後,小姐房內無人,全煩姐姐服侍。我身雖去,心是不去的,定有重逢之日,且自寬懷。」竟上了轎,到得平家。   一進門來,見了平君贊便知不好了。心中刀刺一般,自忖:「此人是我與輕煙姐的對頭,怎我偏落在他手裡。當日那樣凌辱他過的,今在他門下,自然要還報了。但我辱他不過一時,他要辱我何日得完?」又轉一念想道:「我原以身許祝郎的,祝郎已不知下落,總以一死完我之願便了,怕不得這許多。」遂大著膽,竟上前去見禮。   裡邊聽得買的人到了,婉如與陳氏,都走出來見禮。素梅逐位叩頭完了。陳氏一見素梅姿容體態,醋瓶又要發作了。便開口吩咐道:「你是姑娘討來做伴的,以後只在姑娘房裡,無事不必到我房裡來,不可與我相公講話。他是沒正經的人,恐有不端之事,我是不容情的。你初來不曉得我家法度,故先與你說聲。你隨了小姐進來罷。」   此時君贊聽了妻子這一片吃醋的話,本心要與素梅理論,話未出口,當日嚐糞剪髮的臭氣都不敢發洩出來了,紫著面皮隨即吩咐她到姑娘房裡去。竟像天上降下一道赦書來,不勝歡喜,素梅即隨了婉如到臥房裡去,烹茶送水,疊被鋪?,還比絳玉更細心更慇懃。弄得個婉如非常之喜,頃刻不離。因問素梅道:「你可識字麼?」素梅道:「筆墨之事,自幼陪伴小姐讀書,也曾習學過,但是不精。」婉如道:「既是習過的,在我身邊再習習,自然好了。」素梅道:「若得小姐抬舉教誨,感恩不淺。」自此兩人十分相得,竟無主婢體統。   但是,棗核釘臭氣未出,後來不知肯獨放素梅否? 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逢義盜行劫酬恩     詞曰:   父命事關天,悶愁泣杜鵑。一朝惡煞又率纏,雖著堅將敏□,□□□□□□□□□□□□□□□□□□□□□□□□□□□□□□知恩又俠浦珠還。                         右調《南村子》   再說棗核釘,自那日討了素梅回來,便有得隴望蜀之意。自忖道:「論起前情來,我該奈何素梅一個死,方出得我的臭氣。又想到鄒小姐身上,她絕無一些不好的。我或者借這個惡丫頭,做個蜂媒蝶使,機緣或在她身上,亦未可知。權且不念舊惡,及以情義結之,使她替我傳消遞息,有何不妙?但說到情義二字,必須弄這丫頭到手。一來且出出我的火,二來使她傾心於我,自然與我幹事了。」算計已定,每日在妹子房門外張頭望腦,尋個風流機會。   這日合當有事。婉如偶然走到嫂子房裡去,適值陳氏獨自在那裡鋪牌,見了姑娘便道:「來得好。我只曉得鋪牌,不曉得打牌。你可教我一教?」兩個便坐落了,打起牌來。天九九、地八八、人七七、和五五,且是打得高興,竟忘記素梅獨自在房裡了。恰好棗核釘從外邊來,往妹子房門內一觀,不見妹子,只見素梅,便鑽將進去,叫一聲:「我的親姐姐,幾被你想殺我也。」忙把手摟定素梅頸子,要去親嘴。驚得個素梅魂不附體,回轉頭來,將他臂膊著實一口,咬得鮮血淋漓,還不肯放。   棗核釘此時恐怕妻子知覺,不是小可,只求不要聲張,放他出去罷。素梅道:「我一到你家,原是羊落虎口,知是必死的了。但因姑娘待我甚厚,苟延在此。你若再來時,我惟有一死以完我的節操。」棗核釘此時亦無可奈何,他但口內喃喃地道:「節操,節操,少不得落我的圈套!」只得又像養頭髮一樣,推病在書房裡,替任數日,養好咬傷之處,以免妻子打罵,按下不題。  且說鄒小姐自那日賣了素梅之後,一面付這銀子與輕煙,叫她到伊母舅吳宗家裡去,煩他衙門、監口使用,只要老爺不受狠苦,就多費些也罷,一面叫父親寫了一封辨冤書子,遣一得當家人,再往京去求戴侍郎寬釋。   家人兼程到京,投了書。戴侍郎接來一看,大怒道:「胡說,叫他家奴才來見我。」一見來使,便連聲罵道:「你家老畜生還有什親情寫書來與我?若是曉得親情,不該殺內姪了。若說不是你殺的,你該還出凶身來了。我家公子現殺在你家,你主人又尋不出殺人的賊,還賴到哪裡去?若要求活,只好再抱個胞胎罷!」   鄒家人跪求道:「家主人又非挑腳牧羊之輩,也知王法的,焉有大相公數千里而來探親,從來又無口角,一到即殺之理,求老爺詳察,必竟另有個殺人的在那裡。只求老爺姑念親情,略寬一線,待家主人慢慢去緝訪出人來,就是老爺萬代恩德了。」戴侍郎道:「有事在官,我這裡也不便回書,也不能寬釋。你去對那沒良心的主人說,有何法拿得兇人著,有司自然寬釋。你主人若拿不著,決要借重抵命的了。不必在此胡纏!」   家人回來,對小姐說完,即往監中,一五一十說與鄒公知道。鄒公也默默無言,歎口氣道:「我今生又不曾枉害一人,如何有此惡報?除非是前世冤業了。在戴家,也說得是。既不是我殺的,也該還他一個凶身抵命。我想凶身豈得沒有,但我決還不出。如何是好?」一面且用些銀子求知縣孫剝皮緝獲殺人賊,一面打發管家各處察訪致死根由不題。   再表紅鬚,自那日祝琪生送他銀子,救了賭分之厄,便往北京去尋個頭腦,發在兵部效勞。奈嚴嵩當權,朝政日壞,非錢不行,不能展他的技勇。便回身仍往南來,遇著一班昔年結義的好漢,復邀他落草,勸他還做些沒本錢的生意罷。紅鬚道:「將來是個統局,我輩循規蹈矩,原改用處。我今隨便隨你們去,須得要聽我調度。」眾人道:「兄是智勇雙全的,自然調度不差,我輩焉有不奉命之理。且請到寨中再領教便了。」   紅鬚遂隨眾上山歇了一晚。次日見寨中不成個體統,因道:「咱今來此,必須幫你們興旺起來,另有一番作為,不可賊頭賊腦,以見我等皆仁義之師。一不許逞凶殺人﹔二不許淫人妻女﹔三不許擅劫庫藏﹔四不許打搶客商。」   眾人皆笑起來道:「這不許,那不許,若依兄所言,是佛祖臨凡,不是羅剎出世了。叫俺弟兄們去尋哪一家的錢?如非敲梆募化度日了。」紅鬚道:「有,有,有第一可取的,是貪官污吏的錢。他是枉法來的,取之不為貪。第二可取的是為富不仁的錢,是盤算來的,分些不為過。列位依咱行去,又無罪過,儘夠受用。」眾道:「不如遵命便了。」   遂過了數日,家人思量出門走走。若要依計而行,除非貪官。且尋個世宦人家,發發利市。照大哥所言,枉法的有銀錢是大家用得的。內中一人道:「聞得鄒鄉宦家裡為了人命重情,本主現拘禁在獄。家中六神無主,盡可行事。」一齊皆說有理。   是夜,便明火執杖打將進去。各處一搜,並無財寶。逕打到內室裡,只見一個標緻女子在?後躲著,便問她道:「你家做官的,財寶在哪裡,快快說出來免你的死。」便把刀在鄒小姐的頸上邊一嚇。驚得鄒小姐魂不附體,哭訴道:「我家父親是做清官的,哪得有錢?況且目下又遭無頭人命,衙門使費尚然不敷,連些衣服、首飾,也皆當盡,實是沒有。」眾人見她如此苦告,難道空手回去不成?姦淫一事,又是大哥所戒。不若將此女帶回本寨,送與大哥做個夫人,也不枉走這一遭。遂將鄒小姐一挾,帶回寨來。   紅鬚見了個女子,便不悅起來,道:「我叫你們不要姦淫幼女,你們反掠回來,是何主意?」眾人齊道:「姦淫是遵諭不曾姦淫一個。因大哥寂寞,領這一個回來與大哥受用,受用。」紅鬚便問那女子道:「眾人可囉?你麼?你是誰家宅眷,可有丈夫的麼?」此時鄒小姐已驚得半死,哪裡說得出一句。停了一會,方才說道:「我是鄒澤清之女,已許祝琪生為室的了。」   紅鬚聽得祝琪生三字,便立起身來,吃驚問道:「你既是祝恩人之妻,便是咱恩嫂了。請起,坐下,慢慢細講。」鄒小姐聽得叫琪生是恩人,便知有十分命了。紅鬚又道:「果是祝恩人之配,我便立時送你到祝家去。」鄒小姐又哭個不止,道:「蒙君大德,感激深恩。但祝郎近日遭大盜馮鐵頭所扳,已在獄多時了。紅鬚大喊道:「豈有恩人受無妄之災,咱不往救之理?如此說來,恩嫂且權住在咱寨中,此也自有女伴相陪,斷不致污恩嫂。」鄒小姐又泣著道:「祝郎有難,義士可以脫得。不知我父親之冤,亦能脫得否?」紅鬚道:「令尊翁與祝恩人可同在上處麼?」鄒小姐道:「同在一監的」紅鬚道:「這就不難了。恩嫂且自寬心,待咱明日集領眾弟兄去,都取了來就是。」鄒小姐此時見紅鬚有些俠氣,也不疑慮,隨他住下便了。但此去正是:   青龍與白虎並行,吉凶事全然不保。   卻說輕煙因那日到母舅吳家歇宿,不曾被擄。次早回來,見家中如此光景,小姐又被搶去,舉目無親,不覺淚如雨下,大哭一場,死而復生。便對管門的老蒼頭道:「你且關好門,管著家中,不可放人進來。待我去報知老爺,或遞失單,或告緝捕,與老爺商量,速差人去查訪我小姐下落要緊。」即時走到監口叫禁子開門,到鄒公面前放聲大哭,道:「老爺不好了。」   驚得個鄒公魂飛魄散,只道上司文詳發下來,想是要斬的了,急急問道:「是何緣故?」輕煙便將家中被盜、小姐搶失的事細說一番,又哭起來道:「老爺呀,這事怎處?」鄒公聽她說到小姐搶失,不覺也哭起來道:「清平世界,豈有強盜如此橫行的理?前番暗來殺我內姪,今又明來搶我女兒。我之清貧,人豈不知?這強盜不是劫財,分明是要我斷根絕命了。殺人搶擄看來總是這起人,豈可不嚴追速告,但恨我拘繫於此,不能往上司呈告。你可與我煩舅子到捕廳衙門先遞一張失單,出一廣捕牌,便可四路差人緝訪此盜嘯聚何所,自然小姐消息有了。」   輕煙忙來見舅子,說了這番異事,要他代告之情。吳宗歎口氣道:「真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你老爺實是晦氣,偏在這兩日又要起解了,如之奈何?」又想一想道:「若要總捕廳去出廣捕牌,倒也是便路,但你是一幼年女子,此番不能隨老爺去的了,家中小姐又不見了,如何是好?」輕煙聽得老爺起解的信,不覺淚如雨下,哭個不休。吳宗道:「事已如此,不必悲傷。你且在我家裡暫住幾時,看老爺小姐兩下消息再作理會罷了。」輕煙從此就住在吳宗家裡。  不知後會何如? 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致我死反因不死     詞曰:   最險人藏暗裡槍,椿椿俱是雪加霜。   淒涼難忍傷心淚,哪怕豪雄鐵石腸。   懷熱血,眼橫張,霎時提挈出忠良。   誰言巧計皆能就,始信奸謀在自忙。               右調《鷓鴣和》   話分兩頭,再將琪生事從前敘起。琪生自那日屈打成招下獄,棒瘡疼痛,骨瘦如柴,求生不得,要死不能。一日,父親進來看他。他抱頭痛哭,傷心切骨。祝公跪著強盜馮鐵頭苦告道:「我父子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為扳害到這個田地,絕我宗嗣?就是我兒身死,也替不得你的事。你也是個豪傑,怎要陷平人,害我全家。豪傑之氣安在?我兒若有什得罪所在,不妨明正其罪,我父子死而無怨。」   琪生不忍父親苦惱,也跪在旁向祝公哭道:「豪傑料難饒我,也是孩兒命數當冤。爹爹你回去罷,母親在家不知苦得怎樣。爹娘年已高大,不要悲傷壞了身子,不肖孩兒再不能來報豢育之恩,爹爹母親譬如沒生孩兒,割斷愛腸罷。這所在不是爹爹來走的,徒自傷心無益。孩兒自此別卻爹娘,再無一人來體貼你心,爹爹與母親自家保重,千萬要緊。得替孩兒多多拜上母親,說孩兒不能當面拜別。」   言罷,眼中竟流出血來,摟著祝公大叫一聲:「爹爹、母親,孩兒心疼死也!」就哭絕於地。祝公摟抱哭喚:「孩兒甦醒。」未及兩聲,也昏況哭倒,悶絕在琪生身上。還虧鐵頭叫喚半晌,二人方醒。   馮鐵頭見他父子傷心,惻然不忍,不知不覺也流下幾點英雄淚來。叫道:「我殺人一世也不曾心動,今見你父子如此悲慼,不覺感傷。是我害卻好人也,然與我無干。俱是平君贊害你,是他教我扳扯的。你如今出去叫屈,若審時,我自出脫你兒子。」   祝公父子聽了喜極,磕他頭道:「若是義土果肯憐憫,就是我們重生父母,祝門祖宗之幸。」鐵頭止住道:「不要拜,不要拜。我決不改口,去,去,去!」   三人正在說話,恰好輕煙來看老爺,聽見隔壁房中哭得悲切,轉過來一張,卻認得是琪生,驚得兩步做一步跌進房來問道:「你是祝郎麼?」琪生抬頭見是輕煙,也驚道:「你怎得進來看我?」兩個又是一場大哭。祝公問道:「這是何人?」琪生道:「話長慢慢告稟。」因私問輕煙道:「小姐、素梅姐好麼?」輕煙泣訴:「家中多事,我來服侍老爺,小姐在家被盜掠去。」琪生大叫一聲登時昏倒,眾人慌忙救醒。琪生哭得落花流水,楚國猿啼,對輕煙道:「我只道你們安居在家,誰想也弄得顛沛人亡。我命好苦!」又道:「傷心哉小姐!痛心哉小姐!」哀聲令人酸鼻。   輕煙勸道:「君當保重,不宜過悲。但不知君何以亦遭此厄?」琪生恨道:「我不知何事惱了平家棗核釘惡賊!」就指著馮鐵頭道:「卻買這位義士扳我做窩家,備盡苦楚。今日虧這義士憐我,方才說出,又教我補狀出脫我。甚是難得!」輕煙道:「若說這平賊欺心,一言難盡,想必就是為此。待你出來慢慢告訴。」大家說了一會,各人散去。   祝公即刻到縣前叫冤。孫剝皮不得已又拘來一番,鐵頭將棗核釘買囑之情直言告上,自己寧甘伏罪。孫剝皮明知此情,只因受了棗核釘若干白物,怎肯翻招,拍案大怒道:「必竟是受祝家買囑!」反將鐵頭打了二十扳,又將琪生也責三十板。說他買囑強盜,希圖漏網,依舊收監。祝公號痛歸家,思欲到上司去告,因沒盤費,只得在家設處。誰知到第二日,孫剝皮又受了棗核釘大惠,就著落禁子,在即晚要討病狀。 正是:   前生作下今生受,不是冤家不聚頭。   再說輕煙次日將晚,又要去看鄒公與琪生。母舅吳宗吃得爛醉,從外進來道:「你今日不要去罷。今晚獄中有人討病狀,恐你害怕。」輕煙道:「怎麼叫做討病狀?」吳宗笑道:「這是衙門暗號,若犯人不該死罪,要暗暗絕他性命,第二天,遞一個病死的呈子,掩人耳目。故此叫做討病狀。」輕煙又問道:「如今討病狀的是什麼犯人?」吳宗道:「是強盜窩家。」  輕煙吃一嚇,留心問道:「他是哪裡人?姓什麼?難道沒有個親人在此?怎麼就曉不得?」吳宗暗暗笑道:「癡孩子,這事你娘舅我不知做過多少。怕他什麼親人,他就是本地人,姓祝。他父親也是個敗運鄉宦,你看我可怕他一些?」   吳宗乘著酒興,放肆直談,不怕把個輕煙嚇死。輕煙心裡驚得發戰,眼淚就直流出來。吳宗兩手摩腹,又呵呵地笑道:「他又不是你親人,為何就哭起來?」輕煙忙諱道:「他與我何干,卻去哭他?只是為我老爺明日起解,到府中去。愁他那裡沒人照管,我又不能隨去,故此苦楚。」  吳宗把頭點了兩點,還要開口說些什麼,連打兩個噁心,就閉住了嘴,強忍一會,又是一個噁心上來,忍不住就直吐嘔起來。嘔完遂翻身倒在?上,輕煙又對他道:「乘如今不曾動手時,待我去看看老爺來。可憐他明日一去,我就不能伏待他也。」說罷,又哭。吳宗又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去就來。切不可走漏一點風聲,不是當耍。我醉了,晚間還要用力,讓我且睡睡著。叫小牢子同你去罷。」口才住聲,已鼾鼾睡熟。   小牢子拿著鎖匙,同輕煙來。輕煙三腳兩步,急奔進去,對琪生哭道:「天大禍事到了!今夜我母舅來討你病狀,快作速計較!」琪生驚得魂飛天外,淚如雨下,扯著輕煙道:「你看我如此手紐腳鐐,有什法使?你替我快設一法,怎麼救我才好。」輕煙心慌意亂,一時也無計可施。兩下只是痛哭。   馮鐵頭在旁問道:「你二人為什只管啼哭?」二人告訴其故,鐵頭不平起來,向輕煙道:「我倒有一計,可以救得他。只恨沒有這幾件物事。」輕煙道:「要什物件待我取來。」鐵頭道:「你去尋一把斧頭,一條粗壯長繩,大約要四五丈長。短就兩條接一條也罷。再尋兩個長大鐵釘進來與我,有用處。」輕煙連忙去尋取將來。鐵頭道:「既有此物,就不妨了。你放心去罷。」輕煙道:「這幾樣東西,怎麼就救得他?」鐵頭道:「不要你管,包你救得此人就是。」   輕煙就倒身拜他幾拜,再三囑咐道:「祝相公性命全在義士,幸勿有誤。」 轉身又向來生道:「相公出去安身之後,可速設法早來帶我。妾以死守待君,幸勿負心。」遂哭別而回。   漸漸天晚,時乃十二月中旬,月色已高。鐵頭道:「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他臂力甚大,將手盡力只一迸,手扭早已脫下。取斧將腳鐐鐵鎖砍斷,連忙去將琪生手扭一捽,登時粉碎,將他腳鐐也砍斷。二人撬開門,悄悄走到後牆。琪生抬頭一看,連聲叫苦道:「這般插天也似的高牆怎能過去?」鐵頭道:「不要忙。」將斧插在腰間,取出繩子,把一頭繫住琪生兩肋,將那一頭繫在自己腰上。收拾停當,卻取出兩個鐵釘一邊一個,捏在兩隻手中,扒牆而上。頃刻站於牆頂,解下腰間繩頭,握在手內,對琪生道:「你兩手扯住繩子,不要放鬆。」   說完,遂雙手將繩盤扯,霎時把琪生攏將上來,也立於牆頭。略歇一口氣,轉身向著牆外,又拿著繩子將琪生輕輕墜下,站於他上。鐵頭叫琪生站開,飛身往下一跳。兩個解下繩子要走,琪生道:「且住,待我悄悄通個信與父母知道。」鐵頭道:「不可!遲則監中報官,閉城一搜,豈不你我俱休!不若逃脫,尋個藏身去處,再商量通知不遲。」二人就忙忙趕到城邊。幸喜城門未關,二人出城,也顧不得棒瘡腿疼,大開腳步如飛逃難去了。正是:   鼇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且說那吳宗吃得爛醉,一覺直睡到四更天氣。醒來揉一揉眼。見月色如銀,不知是什麼時候,慌張道:「怎地只管貪睡,幾乎誤卻大事。」起來就去拿繩子要走。哪裡有半寸?連兩個大釘也不在。誰知俱是輕煙剛拿去。吳宗道:「卻也作怪。明明是我放在這裡,難道我竟醉昏了?」四下找尋沒有,只得另拿一副傢伙,忙到牢中,只見鐵索丟在一邊,手扭瓣瓣碎裂在地,沒有半個人影,嚇得屁滾尿流,跌腳叫苦道:「我是死也!」跑去看看,門戶依然,各房犯人俱在。去看後牆又高,搖頭道:「竟飛去不成?如今怎麼去回官府?」不覺大哭。去查問小牢子與輕煙,俱說:「鎖得好好的出來。」吳宗垂頭落頸,眼淚鼻涕,走來走去,沒法處置。   一會天明,已有人來帶鄒公。吳宗只得去報本官。孫剝皮正批發完解差,解鄒澤清到府去,又將鄒公當堂交付畢。見他報了此信,怒得將案桌一拍,連籤筒慣下來,拖下打到五十。叫放起時,已直捱捱地賴在地上,動也不動。你道此老為何這樣不經打?只因吳宗年紀已老,愁煩了半夜,又是空心餓肚,行刑的見官府發怒,不敢用情,所以五十就送上西天。   孫剝皮見吳宗打死,叫抬出去,另撥一人當牢。一面差捕役緝拿逃犯,一面出簽去拿祝公夫婦,兼搜琪生。登時將祝公與夫人拿至。孫剝皮將信炮連拍幾下道:「你兒子哪裡去了?」祝公方知兒子脫逃,心中暗喜,答道:「是老大人監禁,怎麼倒問罪生?」孫剝皮冷笑道:「你將兒子劫將出來,難道藏過就罷了不成?你道你是鄉紳,沒法處治你麼?且請你監中坐坐,待我請旨發落。」遂吩咐將祝公送監,夫人和氏討保。   夫人一路哭哭啼啼回來。恰好輕煙送鄒公起解回來,半路撞見。聞人說是祝家夫人,見兒子越獄,拿她到官放回的。輕煙遂跟夫人到家。待進了門,上前叫道:「奶奶,婢子見禮。」夫人淚眼一瞧,卻不認得。問道:「你是哪裡來的?」輕煙請屏去旁人,方細細告訴始未緣由,以及放琪生之事。夫人又喜又悲,致謝不盡,重新與她見禮,就留她過宿。正是:  未得見親子,先見子親人。   卻說祝公坐在監中悲慼,又不知兒子怎麼得出去,又歡喜快活道:「且喜孩兒逃走,已有性命。我年已望六,死不為夭。將這老性命替他,也強如絕我祝門後代。只是托賴皇天保佑,叫我孩兒逃得脫性命,就是萬幸。」   一日左思右想,好生愁悶。坐至半夜,忽聞一片聲打將進來,幾乎把這老頭子嚇死。你道是誰?卻是紅鬚領著百餘嘍囉進來劫獄救琪生,順便又要救鄒公。哪知二人一個在昨晚出來,一個是今早動身。那紅鬚手執短刀,當先進門,劈頭就拿住祝公問道:「你可曉得祝琪生在哪間房裡?」祝公道:「琪生就是我兒子,昨晚不知逃往哪裡去了,累我在此受苦。」紅鬚道:「早來一日,豈不與恩人相會?」因對祝公道:「咱單來救你令郎的,你快隨咱出來。」就吩咐兩個手下帶他先出牢門等候,卻自去尋鄒公,並不知影響。   臨出門又大叫道:「你們各犯人,有願隨咱去的快來!」遂忙出門外頜著兵卒,竟奔入縣堂打開私衙,捉住孫剝皮,剁做幾塊,將他合家三十餘口殺盡,家財盡數擄掠,縣中倉庫分毫不動。  一擁出城,才出得城門,後面已有幾個怕前欲後的官兵,遠遠敲鑼打鼓,吶喊搖旗,恐嚇而來。紅鬚準備相殺、望著半日,也不見他上來,料到交戰不成。遂領著眾人,連日連夜趕回至寨中。雪娥只道祝郎與父親已至,忙迎出來。紅鬚歎氣道:「咱指望救咱恩人與恩嫂父親,不想恩人於前晚逃出,你父親又解上府去,只救得你公公出來。恩嫂過來相見。」   雪娥見兩人俱無著落,撲籟籟掉下淚來,忍著苦楚過來拜見祝公。祝公不知其故,不肯受禮。雪娥備細稟上。祝公驚愕,方才受她兩拜,反哭道:「媳婦生受你也。只是我兒不知去向,豈不誤你青春?你婆婆一人在家,不知怎樣光景。」紅鬚聞知懊侮道:「咱不知還有老夫人,一時慌促,沒有檢點,怎麼處?也罷,明日多著幾個孩兒們一路去探訪恩人下落,一路去悄悄將老夫人接來。」雪娥也叮囑訪訪父親,又道:「素梅雖已離家,輕煙尚在他母舅家中。可與我連二人一同帶來。」紅鬚就吩咐那接老夫人的小卒緊記在心。   過卻二十餘天,兩路人俱同說祝相公並無信息。老夫人也尋不著,家中房產變成白地。鄒老爺已解放別處,素梅、輕煙俱無蹤影。大家好生著急,自不必說。自此雪娥盡媳婦之禮,孝順祝公一同住在紅鬚寨中,不在話下。   單表那定海城中,當夜劫獄之時,眾犯人搶擄不消說得。還有那一班無賴之徒,乘風打劫,不論城裡城外,逢著人家就去搶掠,殺人放火,慘不可言。和氏老夫人與輕煙還在那裡歡苦,忽聽得喊殺連天。隔壁人家火起,頃刻燒到自己房子上來。二人連忙搶了些細軟東西跑出大門。不上兩個時辰,已將一座房子燒得精光。二人只是叫苦。   次日進城打聽,祝公又無蹤跡,輕煙又聞得母舅已死,家中也被人燒,眾人不知去向。二人正是屋漏遭雨,雪上加霜。祝家這些家人見主人如此光景,俱去得盡絕,書童數月前又死。單單只存得夫人與輕煙一雙,沒去處,又沒一個親戚投奔。夫人娘家又在紹興府,父母已過,只有一個兄弟,素常原不相投,一向不通往來,而且路又遠。丈夫族間雖有幾個房頭,見這強盜事情已不得遠離他,誰來招攬?二人痛苦幾致傷生。   夫人拭淚向輕煙道:「我們哭也沒用。我有一句話對你說。你若有處安身,你自去幹你的事罷。我如今就一路討饒,也去尋我孩兒與老爺。」輕煙道:「夫人說哪裡話。我與祝郎雖非正配,也有數夕之恩。既已身許,豈以患難易心?夫人去得我亦去得,雖天涯海角,我願同去。又好服侍夫人,又好打聽小姐下落。」   夫人躊躇不決,又道:「我年近六十歲的人,就死何妨。你是少年女子,又有容貌,而且尚未嫁人,難道怕沒處安身?況你身子柔弱,怎麼吃得外邊風霜之苦。不要管我,你老實自尋生路罷。」輕煙哭道:「生則同生,死則同死。夫人若棄賤妾,妾寧可先死於夫人前。」夫人見她真切。也哭道:「難為你這點真心,我死不忘你。我怎忍得累你跋涉?以後不要叫我夫人,只以婆媳相喚,我才心安。」輕煙遂背著包裹,二人互相攙扶而行。   攔過一邊,再說琪生與鐵頭逃走何路?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該他錢倒引得錢     詩曰:   ?頭金盡譽難堪,不受人欺不偏先。   從此遇錢卑污入,莫圖廉節受人慚。   再說琪生與鐵頭,自越獄而出,一路趲行,二人相得甚歡。琪生與鐵頭商議道:「出便出來,卻到何處安身?」鐵頭道:「不妨,我有一班兄弟在蘇州洞庭山做生意,與你到那裡盡可安身。」二人連夜攢至洞庭。鐵頭到各處招集,頃刻聚集二百餘人,原來俱是響馬強盜。起初原是一個馬夜叉為首,一伙有千人。若訪著一個興頭的人家,就不論別府外省,定要去劫取來。後來馬夜叉身死,人心不齊,就各自為伍,亂去行事。去的去,犯的犯,漸漸解散。今日鐵頭回來,卻又中興。自己為首招亡納叛,一月之間又聚有千人。就打縣劫府,好生猖獗。官兵不敢正覷,騷擾得遠近不得安寧。琪生屢屢勸道:「我們不過借此棲身避難,憂望天赦。若如此大弄,則罪在不赦,怎麼望出頭日子?」鐵頭恃著勇力,哪肯回心?   過了數月,果然巡撫上本,朝廷差大將領兵前來征剿。琪生又勸他堅守營壘,不可出戰,待他懈弛,一戰可獲全勝。他又不聽,領著眾人出戰,官兵大敗而走。琪生道:「目今雖勝,更要防他劫寨。」鐵頭驕兵,全不在意。至晚,果被兵來劫寨。人人慌亂,個個逃生。只一陣殺得屍如山積,遍地西瓜,一千餘人存不得幾十。鐵頭見勢頭不對,獨自一人逃往別處去了。   琪生原料必至於此,見大勢已去,也急急逃走。卻不敢回家,又沒個主意,只是亂走。行上幾天,來到常州,住在飯店。次日陡然大雨傾盆,不能起程,只得住下,好不心急。正是:  天亮不逢誰是主,荒涼旅次泣西風。   再說和氏老夫人與輕煙二人無處棲身,棲棲惶惶,出來尋訪琪生與祝公蹤跡。漫漫的不知打哪裡去尋起,只得聽憑天命,遇路即行,遇船便搭。行了數月,方到得常州碼頭上。天色已晚,二人急切尋不出個宿頭,又不好下飯店。見前面有座廟字,二人疑是尼庵,要去借宿。及到廟前看時,門已閉上,只得就在門樓下蹲了一夜。   次早,尚未動身,見廟門早已大開。夫人道:「媳婦,我想天下甚大,知我老爺與孩兒落在何處?你我只管這等行去,何時是個了期?身邊盤纏又將盡,我與你不如進廟中哭訴神明,討個苦兒,求他指點。若是到底不能相逢,我與你現什麼世,同去尋條死路,也還乾淨。」輕煙道:「婆婆說得有理。」二人遂進來,一看廟字甚大,卻是一個關帝廟。二人倒身便拜,哭訴前情。見有簽簡在上,就求了一簽,是第十三簽。 去看籤詩道:   彼來此去兩相逢,咫尺風波淚滿衣。   休道無緣鄉夢永,心苗只待錦衣歸。   二人詳了半日,俱不能解。輕姻道:「『休道無緣鄉夢永』這兩句,想還有團圓之日。我與婆婆還是向前去的好。」夫人點首。輕煙一團苦境久結,正沒處發洩,偶見有筆硯在神櫃上,就取起向牆上題詩一首道:   覓盡天涯何處著,梵梵姑媳向誰啼?   若還欲問題詩女,便是當時花底謎。                定海鄒氏妾輕煙。   題完回身送筆到櫃上去,耳邊忽聞酣睡之聲。輕煙低下頭來,見一個人將衣蒙著臉兒,臥在神櫃之下。遂慌忙扶著夫人出門,還未跨出山門,忽見兩三個人進來。卻是本地一個無賴公子,帶著兩個家人,趕早來燒香求籤。一進廟門就撞見她婆媳二人,見輕煙模樣標緻,遂立住腳狠看。輕煙與夫人低頭就走,他攔住門口不放出去。夫人只得向前道:「求官人略略方便,讓我們出去。」那公子道:「你們女人家,清早到和尚家何事?了不得,了不得。」夫人道:「我們是遠路來的,在此歇歇腳走。」   公子見是外路來的,一發放膽,便道:「胡說!放屁!難道偏是和尚家好歇腳?這女子莫非是你拐來的?待我認認看。」就跨向前去扯輕煙。輕煙連連退步時,被他扯住要看。輕煙怒嚷道,「清平世界調戲良家女子,你這強賊!該問剮罪!」遂大叫地方救人。夫人也上前死扭做一團。  兩下正在吵鬧,只見神櫃底下鑽出個人來,道:「是何人在此無狀?」輕煙一見,連道:「義士救我!」原來就是馮鐵頭。因在洞庭被敗,一路逃走至此。昨晚因走得困倦,就藏在神櫃下睡覺。正睡在濃處,卻被他們驚醒。出來見輕煙被一個人摟住,兩太陽火星直爆,大發雷霆。走向前,將那公子只一掌,打得他眼中出火,四腳朝天。公子忍著疼,爬起來要走,又被一拳,打個狗吃屎。同來兩個家人,齊來救主,竟不曾攏身,卻被鐵頭飛起一腳,將一個踢出門外。那一個連道:「厲害!」待要跑時,也被一腳踢倒。三人被打得昏頭昏腦,爬起來沒命地走。   輕煙連忙問道:「祝郎如今在哪裡?」鐵頭遂將前情告知,又道:「我因兵敗,各自逃生,不知他逃往何處?」二人大哭。鐵頭問輕煙:「因何到此?這同來的是何人?」輕煙就道其所以來的緣故。鐵頭聞是琪生母親,慌忙施禮。夫人也問輕煙備細,方知孩兒是他救的,著實致謝。鐵頭道:「既是如此,你們不消遠去了。我有一熟人在呂城,正要去找他。你二人不若隨我去住在那裡,待我慢慢尋祝兄下落何如?」二人大喜,遂同鐵頭來到呂城。鐵頭訪著熟人,借間房兒。將夫人與輕煙安頓住下。過了幾日,鐵頭就別二人,去尋琪生不題。   單說琪生雨阻在常州飯店中,盤費又盡,日日坐在店房,思量父母,不知在家安否?又想輕煙放他之情,心內感激。又念婉如與絳玉,近來不知怎樣想望。又想到雪娥與素梅被盜劫去,永無見面之期,就放聲大慟。 正是:   刻腸回九轉,五更淚灑千條。    一日雨止。欲要動身,又沒銀子打發店主。欲要再住,一發擔重。進退兩難,無計可施。悶悶地到街上閒走,只見一簇人圍在那裡看什榜文。琪生也擠進去看,卻是兩張告示。一張是奉旨,拿定海縣劫獄大盜的,一張是奉旨,拿定海縣越獄盜犯二名,各出賞分三千貫。後看這一張,畫影圖形,後面填寫姓名。第一名,越獄大盜正犯馮鐵頭。第二名,窩犯祝瓊。仰各省實貼通衢。  琪生不看則已,一看時險些嚇死。在眾人堆中,不得出來,慌忙轉身就走。奔到店中,忙把房門關上,尚兀自心頭亂撞,道:「厲害!厲害!」正在驚恐,忽門外有人叫道:「相公開門。」又把他一嚇。開門看時,卻是店主人來算飯錢。琪生不得已,實對他說道:「身邊實是分文也沒有,怎麼取?」店主笑道:「相公說笑話。我們生意人家,靠此營生,當得幾個沒有,快些算算。」琪生道:「實是沒有,算也沒用。」   店主見說當真沒有,就發急道:「呵喲喲,你身子住在房裡,茶飯吃在肚裡,我們一日燒湯煮水服侍你,怎說個沒錢的話?」琪生道:「委實盤費用盡,叫我也沒奈何。」店主便著急道:「吃飯還錢,古之常理。你是個斯文人,我不好開口得罪,難道打個披子罷?」琪生見他漸漸不雅,只得說道:「若要我錢,除非割肉與你。今煩你外邊尋件事來,與我做做,設法掙些銀子還你。」   店主見他說得苦惱,就不好發話,問道:「你會做什麼事?」琪生道:「我會做文章、詩詞及寫法帖。」店主搖頭道:「都是冷貨,救不得急。」琪生道:「除此之外就一樣也不能了。卻如何處置?」店主道:「我有事去。你再想想,還會做什麼否?」店主遂匆匆出去。琪生思前想後,別沒法子。   到次日,店主人進來道:「相公,事倒尋得一件在此。你若肯去,豐衣足食,一年還有幾兩銀子趁,又清閒自在,落得快活。你可去麼?」琪生問是什麼事。店主人道:「碼頭上有個關帝廟,少一個寫疏頭的廟祝。你若肯去,我去一說便妥。」琪生聽是做廟祝,就不肯則聲。店主人道:「這是極文雅之事,何必躊躇。你既沒飯錢打發錢,又沒得有盤纏出門,不如權且做做的好。」琪生歎口氣道:「也罷,你去說罷。」店主人就忙忙去說。   少頃來回道:「事已妥當。我叫小二替你送行李去。飯錢我已算過,共該三錢四分銀子。你只稱三錢與小二帶來,那四分銀子就作我賀儀罷。」琪生別卻店主人,同小二到關帝廟來。有已改姓張,名祝。小二領他見了當家和尚,議定銀子,又稱了飯錢打發小二回去。   琪生踱到殿上,忽見壁上詩句。大驚道:「她在定海縣母舅家,怎地來此?卻也奇怪。」再細玩詩中之意,恍然道:「哦,她說好好姑媳向誰啼,分明是嫁與人了。怎麼又道梵梵好向誰啼?終不然她嫁不多時,就守寡不成?」遂歎息道:「咳!可惜這樣好女子,卻沒有節操。」又氣又憐,待要責她負約,卻沒處尋她,心中感慨就和詩一首於壁。自此只□□□□□□做廟祝安身。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害妹子權門遇嫂     詞曰:   欲圖獻媚,那官氣連枝,世上道我會逢迎,不過暫時幫襯愚兄之意,借你生情,若能得彼笑顏親,就是拙荊不吝。                        右調《三撾鼓》   話分兩頭,再表平家棗核釘,被素梅咬傷臂膊,在書房將息。忽聞祝琪生逃走,驚得汗流不止。到晚又聽得劫獄,只是發戰,上下牙齒相打個不住。及打聽得賊已遠去,方才上?少睡。才合著眼,只聽得門外敲得亂響,只道不知何事發作,嚇得從?上滾下地來,連忙往?底下一鑽。  小廝們去開看,覷見妹子領著丫頭、僕婦進來,棗核釘才敢爬出來。婉如哭道:「嫂嫂不知哪裡去了。」棗核釘驚慌忙入內去看,但見滿房箱籠只只打開,?上被也不在。又見兩個家人來報道:「莽兒也不知哪裡去了。房中鋪蓋全無,卻有大娘一雙舊鞋子在內。」棗核釘已知就裡,不好說出,竟氣得目瞪口呆。   原來陳氏與莽兒弄得情厚,一向二人算計要走,因無空隙不能脫身。今日乘著強盜劫獄打搶,眾人俱出去打聽消息,所以與陳氏將房中金銀首飾與丈夫細軟席捲而去。   棗核釘次日著人緝探,又出招子賞銀,只當放他娘屁,毫無下落。心中氣苦,又為祝琪生未死,怕著鬼胎,連日肉跳心驚,坐臥不寧。想道:「我在家恐防有禍,而且臉上惶恐。不若將田產變賣銀子,進京去住。明歲又逢大比之年,倘秋闈僥倖得意,有個前程,就可保得身家。」計算已定,就央人作保,將產業變個罄盡。忙忙地過了年,到二月間帶著婉如妹子與素梅,舉家搬往北京,買房住下。   倏忽將至場期,遂趕到本省入場,到八月十五日完卻場事,文字得意,拿穩必中。到揭曉那日去看榜時,顛倒看來,定海卻中四名,俱是熟識相知,鄭飛英亦在其列。獨是自己養高,決不肯中,名字像又換了。垂首喪氣,心內不服。進去領出落卷來看,卻又三篇皆密密圈點,且豎去一筆不上兩個字,再看批語,上面寫著「鑄局清新,抒詞安雅,制藝之金科玉律也,當擬五名之內。惜乎落題三字,姑置孫山。」棗核釘看完,自恨自苦,號呼大哭。正是:   到手功名今又去,可知天理在人間。   遂依舊到北京家中,惱得門也不出。   一日,有個相識在嚴世蕃門下,就托他腳力,用了許多銀子,備上若干禮物,進去拜嚴世蕃為門生。恐門生還不大親熱,就拜他做乾兒子。一味撮臀捧屁,世蕃倒也歡喜他。有人向棗核釘道:「世蕃與兄年紀相等,兄怎就拜做兒子?」棗核釘道:「這是我討他便宜,替我家父多添一妻。」那人笑道:「只是難為了令堂也。」棗核釘也不以為恥,反洋洋得意。   一日去見嚴世蕃,世善偶然談及道:「我欲討一妾,再沒有中意的。你在外替我留心。」棗核釘心內暗想道:「我若再與他做一門親,豈不更好?」便應道:「孩兒有一胞妹,容貌也還看得,情願送與爹爹做妾。」嚴世蕃聽了甚喜道:「足見我兒孝順之心。明日我送聘金過去。」棗核釘連連打恭道:「一些不要爹爹費心,孩兒自備妝奩送上。」二人談笑一會。   棗核釘高高興興回家打點,臨期方對妹子說知,就將素梅做陪嫁。婉如一聞此言,哭將發昏,忙將鳳釵藏在貼身,對素梅泣道:「哥哥壞心,將我獻與權門為妾,我到即□□□□□□□素梅哭道:「我將不負祝郎.料此門一人必無好處□□□□小姐到他門口,妾自逃生回去,尋探祝郎與我家小姐下落。小姐須耐心,相機而動,切不要短見。」   二人正對面啼泣,只見棗核釘領著伴婆,生生將她擒抱上轎。恐有不測,就將伴婆同放轎中。棗核釘大搖大擺,自己送親到門,交代而回。   嚴世蕃見婉如果然美貌異常,心下甚喜,親自來攙扶。婉如把手一推,眼淚如雨。世蕃不敢近身,且教將新人扶進房去。婉如哪裡肯進去,跌腳撞頭,兇險難當。伴婆也被她推得跌倒爬起,爬起跌倒,臉上又著了幾個耳刮子,好不生疼,也不敢近她。嚴世蕃一時沒法。忽見一個婦人從屏後笑將出來。嚴世蕃看見笑道:「姨娘來得正好,為我勸新人進房。」那婦人笑嘻嘻地來扯婉如。   婉如正要撞她,睜眼一看,倒老大一嚇,遂止住啼哭,舒心從意地隨她進來。世蕃快活道:「好也!好也!且去進了衙門回來享用。」忽聞,有一個陪嫁丫鬟不見,想必走失。世蕃不知也是個美物,只認是平常侍婢,遂不在心上,吩咐著人去尋一尋,自己匆匆上轎而去。   看官,你道那扯婉如的婦人是什麼人?原來就是婉如嫂嫂陳氏。自那日同莽兒逃出.走到宛平縣。莽兒有個兄弟在宛平縣放生寺做和尚,莽兒投奔他,就在寺旁賃間房兒住下。陳氏又與他兄弟勾搭上了,被莽兒撞見,兩下大鬧。哥哥說兄弟既做和尚怎睡嫂嫂?兄弟說哥哥既做家人怎拐主母?你一句、我一句爭鬥起來,兩個就打作一團。地方聞知就去報官。宛平知縣立刻差人拿到,審出情由。將和尚重責四十大皂板,逐出還俗。將莽兒也打上二十個整竹片,分開卻是四十,定賊例罪。又要去責陳氏,定她大罪。忽覷見陳氏窈窕色美,暗動一念。遂囑暫且寄監,明日發落。   這知縣卻是嚴嵩門客,到晚私自將陳氏帶進衙中,吩咐牢頭遞了個假病狀,竟將陳氏獻與嚴嵩。嚴嵩愛她嬌美俊悄,就收做第八房亞夫人。近日明知丈夫在京,她也公然不懼,料道不能奈何於她。今日曉得丈夫送姑娘與嚴世蕃做妾,故此過來瞧看。   那婉如一見嫂嫂,同到房中,問道:「嫂嫂緣何卻在這裡?」陳氏假意傷悲道:「緣為惡奴串通強人,擄至此間。幸蒙這邊老爺救活,收我做妾,其實可恥。」婉如心中有事,也不再盤問,哭對陳氏道:「嫂嫂既在這裡,必須保全我才好。」陳氏勸道:「既來之,則安之,何必如此。終不然一世再不嫁人的?」婉如泣道:「嫂嫂,我與你共處多年,怎尚不知我心?今日既不救我,我也只拋著一死而已。」遂淚流滿面。   陳氏原與婉如相好,便道:「這事叫我也難處,我又替不得你。我今日且在此與你做伴,看光景何如?則怕這事再不能免的。」說言未了,嚴世蕃早已回家,就跌進房來去與婉如同坐。婉如連忙跳起身要走,被嚴世蕃扯住道:「勿忙,是你自家人,何必生羞。」婉如大怒,將世蕃臉上一把抓去。世蕃不曾防得,連將手格時,臉上已抓成三條大血槽,疼不可忍,急得暴跳如雷。走去將婉如揪過來,拳打腳踢,甚是狼狽。陳氏橫身在內,死命地勸,嚴世蕃方才放手出去。臨出門又罵道:「不怕你這賤人不從。」婉如在地下亂滾,放聲啼哭。陳氏哪裡勸得住。   到晚,嚴世蕃又往人家赴宴。陳氏陪著婉如在房,勸她吃晚飯,又不肯﹔勸她睡覺,又不從。急得陳氏也沒法。看看半夜,眾丫頭們俱東倒西歪,和衣睡著。只有陳氏一人勉強撐持,伴著婉如。再停一會,耐不得辛苦,漸漸伸腰張口,困倦上來,左一撞,右一撞,怎奈這雙癆眼,只是要睡下來。不上一刻,也呼呼地睡著在椅上。   婉如見眾人睡盡,想道:「此時不死,更待何時。」見房中人多,不便下手,遂拿條汗巾,悄悄出房。前走後闖,再沒個下手處。見一路門竟大開,就信腳走出。誰知大門也開在那裡,卻是眾家人去接世蕃開的,守門人又去洗澡,將門虛掩,被風吹開。婉如輕輕潛出門外,往前就走。  此是三月下旬,頭上月色正明。婉如不管好歹,乘著月色,行有半更時候,卻撞著一條長河,前邊又見一簇人,燈籠火把漸漸近來。她心中著慌,又無退步,遂猛身往河中一跳。那些來的人,齊聲叫道:「有人投水也!」後面轎內人就連聲喊道:「快叫救起!」這些人七手八腳地亂去撈救。哪知婉如心忙力小,恰好跳在一塊捶衣石上,擱住腰胯不得下去,只跌得昏昏摔在石上,被眾救起。卻失去一隻鞋子與汗巾兩件。   眾人見是一個絕色女子,忙擁至轎前。轎內的人反走出來步行,讓轎子與婉如乘坐,一同到寓所盤問。原來轎不是別人,卻是鄭飛英。自從為救琪生與孫剝皮抗衡之後。日日懷念,卻無力救他。遂欲進京投個相知,指望尋條門路救他。才過錢塘,就聞得本縣劫獄,琪生已走。遂不進京,在杭州一個親戚家處館。舊年鄉試進場,已中舉人。今年進京會試,又中了進士,在京候選。今日也在人家飲宴回來,恰好遇見婉如投水,連忙救回。   飛英叩問婉如來歷。婉如把哥哥害她之事直陳。鄭飛英連道:「不該!不該!令兄主意果然差謬。但見小姐心中,要許與哪等人家裡?」婉如哭道:「妾已許與本鄉祝琪生了。」鄭飛英失驚道:「既許祝琪生盟兄,怎又獻入權門,做此喪心之事,一發不該。」婉如見他稱盟兄,就知與祝琪生交往。先問了飛英姓名,然後竟將往事含羞直訴,以見誓不他適。   飛英心甚不平,道:「既是如此,盟嫂不必回去,在此與老母賤荊同居,待日後訪得著盟兄,送去完聚。」婉如又問:「祝琪生可曾有功名否?如今可在家麼?」飛英垂淚道:「原來盟嫂還不曉得,因令兄買囑強盜馮鐵頭扳琪生作窩家,監禁在獄。」及越獄逃走事情,細細對她說明。婉如聽了,哭得死去還魂。飛英喚妻子領她進內,好生寬慰。自此,婉如遂拜鄭大夫人為母,安心住下。不多幾日,飛英就選了雲南臨安府推官。婉如隨他家眷赴任不題。   說那嚴世蕃赴席回來,進房不見新人,大聲叫喚。眾人俱從夢中驚醒,嚇得癡呆。家中前後搜尋,並無人影。忙著家人四下追趕,吵鬧了一夜。及次日,忽見一個家人拿著一隻繡鞋、一條汗巾,水淋淋地進來稟道:「小的昨夜因尋新人,一路追趕不見人跡。及至河邊,偶見河中有此一物,不知可是新人的。」陳氏看道:「正是我姑娘之物。」不覺流起淚來。嚴世蕃心內亦苦,忙著人去河中撈屍。何曾撈著一根頭髮?合家苦楚。那棗核釘聞知此事,也大哭一場,追悔不及。不必多贅。  再把素梅如何逃走? 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想佳人當面失迎     詩曰:   晨風夕雨皆成淚,月幌花簾總是憂。   咫尺玉人不見面,從茲舊恨轉新愁。   且說素梅送婉如小姐到嚴府門首,乘人忙亂之時,就往外一走,如魚兒般,也摸出城來。在路上自己想道:「我這等打扮,未免招人疑惑,且易遭歹人之禍。」忽想一會道:「我不免妝做男人,畫些畫兒,沿路去賣,既免遭人疑惑,又可覓些盤費,豈不兩便?」幸喜身邊帶有銀子,就往賣衣處買幾件男衣,又買一雙鞋襪、一頂帽子,紙、墨、筆、硯件件停當。走到僻靜處穿換。只有這一雙小腳,不能穿鞋襪。就取了針線,將鞋縫在襪上,裡邊多用裹腳襯緊。卻將耳環除下,倒也打扮得老到。竟公然下路走,乘船只,絕無一人疑她。她的畫又畫得好,沒一人不愛,拿出就賣脫,每日風雨無阻,定賣去幾幅。盤費盡有多餘,還可蓄積。一路行將走來。   一日,來到常州。下在飯店,見天色尚早,出去閒踱。行至碼頭上,走得勞倦,思量到哪裡去歇歇腳再走。抬頭見個關帝廟,遂涉步進去拜過關帝,就坐在門檻上歇腳,觀看廟前景致。忽望見粉牆上兩行字,就站起身去看。卻是三首詩。 第一首就是輕煙的。 心內驚駭道:「她怎地到這所在來,卻又道『梵梵姑媳向誰啼』,這是何說?」 再看到第二首詩道:   不記當年月下事,緣何輕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日,可許蕭郎續舊謎?   第三首道:   一身浪跡倍淒淇,恐漏蕭牆不敢啼。   腸斷斷腸空有淚,教人終日被愁迷。               定海琪生和題   素梅看罷,不覺淚滿衣襟道:「原來祝郎也在這裡。我好僥倖也。」急忙忙跑到後邊,去問那些長老道:「可有一位定海縣祝相公在此麼?」和尚們道:「我們這裡沒有什麼祝相公。」素梅又問道:「眾師父從前可曾會見過麼?」和尚答道:「不曾會過,我們不知道。」素梅又道:「外麵粉牆上現有他題的詩句,怎麼就不曾會過?求師父們再想一想看。」   眾和尚正欲吃飯,見她問得瑣碎,變色答道:「這還是舊年,不知是哪裡過路的人偶在此間寫的。我們哪裡管他閒事?不曉得,不曉得。」素梅見說,帶著滿臉愁容出來,心裡苦道:「原來還是舊年在此,想已回家。」卻又走近牆邊去看,自己取出筆來在壁間也和一首。一人無聊、無賴,見天色將晚,只得出門回店。次日絕早又起身上路。   你道琪生因何不見?只因琪生是個有名才子,凡寫的疏頭、詞情兩絕,字又佳,常州一城聞他大名。凡做善事,沒有張祝去寫疏頭就做不成。故此,不但和尚、道士們奉之如神,連合城人,無不敬重,俱不呼他名字,只稱他老張。近日為天旱求雨,各處做法事打醮,把個張祝頭多忙得,東家扯,西家爭,及完卻這家回來,到半路上,又是那家扯去。這日又去寫,就直纏到烏暗才得回來。誰知事不湊巧,素梅前腳剛才出去,琪生後腳就跨進來。因身子勞頓,就上?安歇。  次早起來,又要去寫疏。正走到殿上,偶見神前一張疏紙被風吹起,直飄至牆腳下。走近才要拾,抬頭忽見粉牆上又添了幾行字。 上前看時,也是和他原韻,一首詩道:   迢迢長路弓鞋綻,妾為思君淚暗啼。   手抱丹素顏面改,前行又恐路途迷。               定海鄒氏女妾素梅和題  琪生一看,異常驚喜,道:「她與小姐一齊被賊擄去,今日緣何來此?我看人俱還無意,同在此間謝天謝地。」想一會,又慮尋不著,遂跌腳哭道:「我那姐姐呀,你既來此,怎不等我一等,又不說個下落,卻叫我哪裡尋你?」   裡頭這些和尚聽得哭聲,忙跑出來,見是老張對著牆哭,問為何事。琪生道:「昨日有個女人來尋我,你們曉得她住在哪裡?」和尚道:「並不曾有什女人來尋你,只有一個少年男子來尋什麼定海縣祝相公。何常再有人家?」琪生聞是男子,心內狐疑不解,又問道:「那男子住在哪裡?」和尚道:「我們又不認得他,哪個去問他住處。」琪生遂不則聲,也不去拾疏紙,轉身就往外飛跑。   行至門外,復又轉來叮嚀和尚道:「這人是我嫡親。今後若來,可留住他等我,說我曉得那祝相公的信息,切不可又放他去。要緊,勿誤。」說罷,就如一陣風,急急奔出。跑至街上,正遇著寫疏的來接。琪生道:「我有天大的要緊事在身上,今日不得工夫。明日寫罷。」那人道:「這怎遲得?」動手就扯琪生。琪生只是要走,被他纏住,發急大怒,亂嚷起來。那人見他認真髮極才放他去。   整整一日,水也不曾有一點在肚裡,滿街、滿巷俱已跑到。沒頭沒端又沒個姓名下落,哪裡去尋?直至日落才回。一進廟門,氣不過,捧起硯臺、筆、墨盡力往地下一摜,打得粉碎道:「只為你這筆、硯,盡日寫什麼疏頭,誤卻我大事。好恨也,好苦也。」遂掩面頓腳,大呼大哭。這些和尚只認他惹了邪祟,得了瘋病,俱替他擔著一把干係。次日,祝琪生又出去亂跑亂尋,連城外船上也去問問,一連幾天尋不著。自此也不替人寫疏,只是厭厭鬱悶,就惱成一病。睡在廟中,整整一年有餘,病得七死八活方才漸漸回好。   一日,又是八月天氣。琪生新病初癒,要踱到殿上,親近、親近舊日的詩句。只見先有一個人,在那裡面牆而立,歎氣連天。琪生怪異,指望待他回頭問他。不想那人只管看著牆上點頭長歎,不一會又哭起來。琪生一發駭然,忍不住走上前去看。   那人也回過頭來,卻是一個老者。再近前一觀,原來卻是鄒公。自解府之後又提進京,坐在刑部牢中。因舊年大旱,朝廷減刑清獄。刑部官卻是鄒公同年,又因戴松勢敗身死,沒有苦主,遂出脫他出來。卻一路來尋女兒消息,偶過此間,進來求籤,不想於此相會。   二人又悲又喜。鄒公忙問道:「兄怎認得素梅,又在哪裡會見的?既知素梅消息,必知小女下落,還是怎樣?」琪生道:「我亦不曾遇見。」鄒公道:「現有壁上詩句,但說何妨。」琪生道:「雖睹其詩,實實不曾遇見其人。」鄒公道:「哪有不曾會過,就和這詩之理?」祝琪生道:「先前原是會過的。老先生若能恕罪,方敢直呈。」鄒公發極道:「詩中之情我已會意,何必只管俄延這半日。若是說明,就將素梅丫頭奉送,也是情願。」祝琪生料來少不得要曉得,遂將與小姐訂盟之事直言稟上。   鄒公聽得與女兒有約,忽然變色,少頃又和顏道:「這是往事可以不言。只說如今在哪裡?生死若何?」琪生哭道:「聞說是強人劫去,不知下落。」鄒公頓足跳道:「這還是前事,我豈不知,只管說他則甚。你且說素梅如今在哪裡,待我去問她。」祝琪生道:「她來時小婿不曾在此,她就題詩而去。落後,小婿回來,尋了幾日不見,因此就急出一場病來,至今方好。」鄒公哭道:「原來還屬虛無。我好命苦!」拭淚又問道:「輕煙也怎地在此?」祝琪生道:「她來在我之前,一發不知。」   鄒公含淚,默默半晌,重新埋怨琪生道:「我當初原有意贅你為婿,不料為出事來中止。你卻不該玷我閏門,甚沒道理。」祝琪生謝罪道:「小婿一時匿於兒女癡情,干冒非禮,然終未及亂。尚求岳丈大人海涵。」鄒公流淚道:「罷是也罷了,只是我女兒不知究竟在何方?生死尚未可料。」   言罷,又放聲大哭。琪生忍著悲痛勸解,二人就同到這邊用了飯。琪生問鄒公行止,鄒公道:「我拼著老骨頭,就到天邊海角,也少不得要去尋女兒一個生死信息。」祝琪生道:「岳父大人既然如此,小婿也要回鄉,去看看父母近來何如?就與岳父同行。」二人商量已定,到次日起來,就收拾行李,別卻和尚,一路尋至家中。 正是:   寧到天邊身就死,怎教骨肉久分離。   話分兩頭。半日筆忙,不曾理得到絳玉事情,且聽細表。   說這絳玉,自那日棗核釘賣她,恰好一個官兒買來,指望進京,送與嚴嵩討他個歡喜,要他升官。不意這官兒行至常州府,忽得暴病身亡。夫人見丈夫已死,兒女又小,沒個人撐持家門,恐留著這少年美貌女子惹禍,就在常州尋媒婆要嫁她。這常州府有個極狡猾、極無賴的公子,姓邢,名國端,字得祥。妻子韓氏,是個酸溜溜的只好滴牙米醋,專會降龍伏虎打丈夫的都元帥。公子父親是吏部郎中,他不願隨父親到任上去,故此在家,一味刻薄胡行。見一有好田產就去占,不占不住。見人有美婦人就去奸,不奸不止。領著一班好生事的悍僕,慣傾人家、害人命。合城人受其荼毒,畏他權勢,皆敢怒而不敢言。   這日,只在外邊閒蕩,不知他怎麼曉得那夫人嫁絳玉的信兒。知她是外路的新寡婦,一發可欺,就思量要白白得來。叫家人去對那夫人說:「你家老爺當初在京選官時,曾借我家太老爺若干銀子使用。原說有個丫鬟抵償。至今數年,本不見,利不見,人又不見。今日到此,並不提起。是何緣故?若是沒有丫鬟,須還我家銀子。」   那夫人正要發話,卻有當地一個媒婆私捏夫人一把,悄悄說道:「人人說邢公子叫做摳人髓。夫人莫惹他。若惹他,就是一場大禍。老實忍口氣,揉一揉腸子,把人與他去罷。」遂將公於平日所為所作,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告訴夫人。   那夫人是寡婦人家,膽小畏禍,又在異鄉不知事體,就忍氣吞聲哭泣一場,喚絳玉出來隨他家人去。那絳玉自從棗核釘打發出來時,已將性命放在肚外,自己還道這兩日餘生是意外之得,便就叫她到水裡火裡去,她也不辭。聞夫人吩咐隨他去,也不管好歹,居然同那些家人到邢家去了。  不知絳玉此一去性命如何? 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玉姐燒香卜舊事     詞曰:   孤枕雙眉鎖,多愁只為情。昨宵癡夢與君成,及醒依然衾冷伴殘更。 此苦誰堪訴,寒燈一盞迎。賭將心事告神明,誰曉神明早把眼兒瞪。                         右調《南鄉子》   卻說絳玉同邢宅家人至他家中。邢公子見家人帶絳玉來,連連責家人道:「我只說他夫人不肯,還要費口舌、動干戈,故不曾吩咐得你們。哪知一去就帶人來?你們難道不知家裡大娘利害!怎麼不先安頓個所在,再來報我,卻就帶進家中。怎麼處?快與我帶進書房藏躲,待晚上再悄悄領她別處安置罷。」家人忙來帶走。絳玉不肯走,邢公子自己下來扯她。絳玉一把攬住他衣服,喊道:「今日不是你,就是我。你來!你來!」眾家人見她扭住主人,齊來扯開,絳玉大喊。  內裡韓氏聞得喊叫,驚得飛滾出來。一見丈夫抱住一個美貌女人,大吼一聲,跳上前來將公子方巾一手揪來,扯得粉碎,把公子臉上披一個不亦樂乎。那些家人驚慌,俱各沒命地跑個乾淨。公子見韓氏撞見,早已驚倒在地。絳玉卻走向前,扯著大娘跪下哭道:「望大娘救小婢子一命。」韓氏道:「你起來對我講。」絳玉不以實告,只說道:「妾是定海祝秀才妻子。因出來探親,為某官人半路搶來。今某官人已死,他夫人就要嫁我。我實拼著一死,討一口好棺材。如今被公子劫來,我總是一死,不若死在大娘面前,省得又為公子所污。」   言罷,就要觸階。韓氏忙忙扯住道:「不要如此。有我做主,他焉敢胡行。待我慢慢著人尋覓你丈夫來帶你去。」就指著公子波羅揭諦的罵個無數,還險些要行杖。公子縮做一團,蹲在地上,哪裡敢出一聲,只是自己殺雞,手作狗停的拜求,韓氏才不加刑,還罵個浪淘沙找足,方帶著絳玉進內,不許公子一見絳玉之面。   過有一月,絳玉偶在後園玩耍,恰好公子從後門進來。絳玉瞧見,恐他又來胡為,嚇得紅著臉、急奔進內。正遇著韓氏走來。韓氏道:「你為何臉紅,又這等走得急劇?」絳玉尚未答應,公子也走到面前。韓氏大疑,遂與公子大鬧。卻將絳玉剝去衣服,一一個臭打。二人有口難分。絳玉到晚就去上吊,卻又被人救活。韓氏道:「她拿死嚇我!」又打有四五十下。就叫她與丫頭輩一樣服役,卻自己帶在身邊,一刻不離。晚間定交與一個丫頭同睡,一夜也喚她一二十次,若絳玉偶然睡熟不應,自己就悄悄下?去摸。若公子在房與韓氏同宿時,絳玉才得一夜安靜睡覺。  然絳玉雖受韓氏磨滅,倒反歡喜。她喜的是韓氏看緊,可以保全身子,所以甘心服役。只恨落在陷阱,不知終身可有見祝郎的日子。又念著小姐,時時傷心,望天禱祝。光陰荏苒,倏過四個年頭。韓氏見她小心勤力,又私自察她,果然貞節。就心生憐念,比前較寬,不叫她服役,也不似以前那樣防她。   一日,韓氏偶然一病。吃藥禱神,無般不做,又許了碼頭上關帝廟願心,果然病勢就漸漸痊好,調理幾天,病已痊癒。韓氏要到碼頭上關帝廟還願,備了牲禮香燭。遂帶著絳玉與兩個丫頭,一同至關帝廟中。韓氏燒香拜佛,禱祝心願已畢,絳玉也去磕個頭,私心暗祝道:「若今生得於祝郎相逢,關老爺神帳飄起三飄。」才祝完,就見神帳果然飄起三次。絳玉心中暗暗歡喜,連忙再拜,感謝神明。韓氏不知其故,問絳玉道:「信也奇怪,今日沒一些風氣,神帳怎地就動起來?」絳玉含糊答應:「神聖靈顯,是大娘虔心感應之故。」韓氏點頭,遂領著絳玉眾人滿殿遊玩。   絳玉陡然見壁上詩句,逐首看去,看到第二首、第三首後面寫「定海琪生和題」,心下吃了一驚,暗暗流淚道:「祝郎原來也至此間,可憐你我咫尺不能一見。怎詩意這等悲愴?難道揚州之事,還不曾結?」從頭看到完又想道:「輕煙、素梅既在一處和題,詩中又各發別離思想之意,三人卻似未曾會面一般。祝郎前一首詩,又像恨負他的一般,這是何說?」   猜疑半晌,見桌上有筆硯,意欲和他一首,透個風信與他,好使他來找尋。又礙著韓氏在面前,難於捉筆,不覺垂淚。韓氏見她流淚,問道:「你為什事流淚?」絳玉情急,只得說道:「偶見妾夫詩句,故此傷感。」韓氏驚訝道:「既是你丈夫在此,料然可尋。你怎不對我講,徒自悲傷?待我回家著人打聽,叫他來帶你回去,不必苦楚。」絳玉聞言感激,就跪下拜謝。韓氏忙忙扶絳玉起來,著實寬慰一番。絳玉見韓氏如此賢惠,料不怪她,就在桌上提起筆來和詩一首於壁上。 其詩道:   一入侯門深似海,良宵挨盡五更啼。   知君已有知心伴,空負柴門煙霧迷。               定海平氏侍妾絳玉和筆   絳玉和完,放下筆來。韓氏雖不識字,見她一般也花花地寫在壁上,笑道:「你原來也識得字,又會做詩!」因一發愛她。耍了一會,動身回家,韓氏果遣人城內、城外去尋祝琪生。誰知琪生已同鄒公回家,並無一人曉得。絳玉聞琪生無處訪問,內心只是悲咽。每每臨風浩歎,對月吁嗟。 正是:   十一時中惟是苦,愁深難道五更時。   再說琪生與鄒公同尋雪娥小姐與素梅、輕煙。祝琪生改名張瓊。一路夜宿曉行,依舊來到定海縣。先到鄒公家裡,只見門庭如故,荒草淒涼。那些家人半個也不在,只有一個年老蒼頭還在後園居住。見主人回家,喜不自勝,彎腰駝背地進來磕頭。鄒公叫他扯去青草,打掃一間房屋,二人歇下。   鄒公看見一幅大士還掛在上面,哭向琪生道:「記得那年請賢婿題贊,我父女安然。豈知平地風波,弄得家破人亡。我小女若在,怎肯教大士受此灰塵?」遂一頭哭一頭去替大士拂拭灰塵,心中叫道:「大士有靈,早教我父女相會。」琪生也哭個不住。   少頃,只見那老蒼頭捧著幾碗稀粥走來,與二人吃,蒼頭就站在旁邊伏侍添粥。偶然問道:「老爺與祝相公,可曾遇見素梅姐麼?」二人聞說,忙放下碗問道:「她在哪裡?」蒼頭道:「她從去年臘月到此告訴我說:『受了多少苦楚。』她從北京出來,要尋祝相公,在路上又受了多少風霜方能到此。她卻改了男妝,一路賣畫而來。住在這裡好幾個月,日日出去訪祝相公。見沒有信息,又到北京看什麼平小姐。故此從十月二十七日就起身去了,到今日將近有十餘天光景。難道不曾遇見?」二人問道:「她可曉得小姐在何方呢?」蒼頭道:「她卻不曾細說,是我問她,只說道:『小姐被強人搶去。』」二人苦道:「她原與小姐同被搶的,怎說這囫囤話?她又怎地卻在北京出來?我們只恁命薄,不得遇她討個實信。怪道她詩上說『手抱丹青顏面改』,原來是男妝賣畫。」二人煩惱,整整一夜不睡。   次日,祝琪生到自己家中去看父母。走到原居,卻是一塊白地,瓦礫、灰糞堆滿。心內大驚,悄悄去問一個鄰人,才知父母為他陷害,不知去向,強盜劫獄,房屋燒光。哽哽咽咽,仰天號哭,只得再至鄒公家,向鄒公哭救。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訴斷腸人。   鄒公勸道:「令尊、令堂自然有處安身,你縱哭無益。我與你還去尋訪,或者有見面之日,也不可知。只是我小女被盜劫去,身陷虎穴。她素性激烈,倒恐生死難保。我甚慌張。」說罷也悲悲慼戚,哭將起來。二人心中苦楚哪裡寫得盡。   祝琪生又悄悄去看婉如小姐,指望見她訴訴苦。哪知平家在房俱是別人的。訪問於人,俱說遷往京中多時。一發愁上加愁。再去訪輕煙信息,也無音聞。去候好友鄭飛英,全家皆在任上。處處空跑,一些想頭也沒有。絕望回來恨不欲生,對鄒公道:「我們在家也沒用。老父、老母又不在,小姐、素梅又不見。我方才求得一簽在此,像叫我們還是去尋的好。」就將所求籤詩遞與鄒公看。那籤詩道:   勸君莫坐釣魚磯,直北生沒信不非。   從此頭頭聲價好,歸來方喜折花枝。   鄒公看了道:「這簽甚好。」祝琪生道:「揣簽意,卻宜北去。難道又進京去不成?」鄒公道:「凡事不可逆料。或者尊翁、令堂見賢婿不在,竟尋進京去,也不可知。而且素梅又說進京,小女亦在京中也未可料。我們不免沿路細訪,倘然遇著素梅也就造化。」祝琪生心中也道:「進京兼可探聽婉如小姐與絳玉姐信音,更為一舉兩得。」二人次日遂動身又往北上。不在話下。  再說鄭飛英在雲南任上,做了三年推官。嚴嵩怪他沒有進奉,誣他在任貪酷,提進京勘問。幸虧幾個同年解救,才削職為民,放他回去。此時飛英已至淮安,聞赦到,遂同家眷在淮安轉船回家。他見嚴嵩弄權,倒不以失官為憂,反喜此一回去,可以訪求琪生,送婉如小姐與他親成。  一日,船到常州府。泊船碼頭,買些物件。他因是削職官員,一道悄悄而行。這常州知府,飛英相厚同年,回去來拜一抽豐鄉親。鄭飛英偶在船艙伸出頭來與一個家人說話,被他看見,登時就來拜候。飛英倒承他先施,怎麼不去回拜。那同年就要扳留一日,意思要飛英尋件事去說說,等他做情。哪知鄭飛英為人清高,不屑如此。因情義上不好歉然而去,遂住下與他盤桓一天。  這婉如與夫人們在倉望著岸上玩耍,見對面一個廟宇,甚是齊整。夫人問小廝道:「這是什麼廟?」小廝道:「是關帝廟,好不興旺。」夫人遂對婆婆道:「我們一路關在船艙,好生氣悶。左右今日是不動身的,平家小姐又終日愁容不解,我們又難得到此,大家下船,去到廟中看個光景。」太夫人道:「我年紀大,上船、下船不便。你與平小姐上去,略看看就來。」夫人就同婉如上岸,行至廟中。   不知進廟來怎麼玩耍? 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婉如散悶哭新詩     詩曰:   原為愁魔無計遣,且來古剎去參神。   廟堂又詠悲秋賦,信是愁根與命連。   話說鄭夫人與平婉如小姐,領著丫頭、小廝走入廟中隨喜。先到後邊遊戲了一番,又一擁至前殿來。夫人見牆上有字,笑對婉如道:「好看這樣齊整廟字,獨是這塊牆,寫得花花綠綠,何不粉他一粉,是何意思?」原來,是本城這些施主來修廟宇,愛牆上一筆好字,不忍粉去。故此粉得雪白,單留這一塊牆不粉。   婉如倒也無心,聽得夫人說笑,就回頭觀望,果然有幾行字跡。信步行去一看,劈頭就是輕煙的詩,暗驚道:「曾聞祝郎說有個輕煙,是鄒小姐身邊使女。緣何這裡也有個輕煙?」再瞧落款,是寫著「定海鄒氏妾」,便道:「原來就是她。為什麼來到這裡呢?」也不關心,就看第二首,驚道:「這筆跡好像祝郎的。」遂不看詩,且先去瞧他落款,不覺大驚,且喜。忙對夫人道:「原來是祝郎題的兩首詩。他竟在此也不可知?」夫人猜道:「這詩像已題過多年。你看灰塵堆積,筆畫已有掉損的所在。斷不在此間。」   婉如不覺悲傷。再將詩意重複觀玩,滴了幾點眼淚,又去看第四首。卻是素梅的。一發奇異,歎道:「看她詩中,果然祝郎不在此間,連她也不曾遇見,是見詩感慨和的。」再看第五首詩,又是絳玉的。垂淚道:「咳!你卻賣在這裡。可憐,可憐。」看完,心上也要和他一首。就叫小廝到船中取上筆、硯來,也步和一首絕句道:   身在東吳心在趙,滿天霜雪聽烏啼。   近來消瘦君知否,始悔當初太執迷。               定海平氏婉如步和   婉如題罷,就著實傷悼,忍不住啼泣。夫人著忙勸道:「我原為你愁悶,故上來與你遣懷,誰知偏遇著這樣不相巧事,倒惹得你悲苦。快不要如此,惹得旁人看見笑話。」遂玩耍也沒心腸,大家掃興而回。隨即就著人遍城去訪絳玉。又沒個姓名,單一味捕風捉影,自然是訪不出來的。晚間鄭飛英辭別常州府出城上船。宿了一夜,次日就開船,一直到家不題。正是:   妾已歸來君又去,茫茫何日得佳期?    再說祝琪生與鄒公,依舊北上。一路尋訪祝公與夫人,並雪娥小姐信息,兼找尋素梅。哪裡有一個見面?一直尋至京師地面,連風聞也沒一些。二人惱得不知怎得是好。兩人算討來到京城中,下個寓所,祝琪生先去訪平家消息。在京城穿了兩日,才問到一家,說住在貢院左首。祝琪生連忙到貢院,左首果然問著平家一個七、八十的老家人。   祝琪生不先問他小姐,先問道:「你家相公在家麼?」家人誇張道:「如今不叫相公,稱老爺了。」原來棗核釘得嚴世藩之力,競弄了個老大前程,選是福建福州府古田縣主簿。祝琪生聞說稱老爺,疑他前科也中進士,便問道:「如今你老爺還是在家,還是做官?」那家人興頭的緊,答道:「我家老爺,如今在任上管百姓、理詞訟,好不忙哩。」祝琪生忙道:「你家小姐可曾同去麼?」家人笑道:「這是前時的話,也記在肚裡,拿來放在口裡說。我家小姐死了,若是托生也好三歲。」   祝琪生聞言,就如頂門上著了個大霹靂,心中如刀亂刺,眼淚直滾,問道:「是什麼病死的?」家人遂將主人把她嫁與嚴家為妾,小姐不從投河身死。起根發腳的說與他聽。祝琪生聽了,肝腸寸寸皆斷。又問道:「你家絳玉姐姐呢?」家人又笑道:「原來你是個古人,愈問愈古怪,偏喜歡說古話的。我家絳玉丫頭賣在人家,若養孩子,一年一個,也養他好幾個了。」    琪生又吃一驚,遂問道:「畢竟是幾時賣的?」家人道:「賣在小姐未死之前。」祝琪生道:「奇怪!小姐既還未死,怎麼就先賣她?卻賣在哪家呢?」家人道:「這個我就不知道。」琪生只是要哭,恐怕那家人瞧著不雅,又忍不住,只得轉身走回,就一直哭到寓所。鄒公忙問其故,祝琪生哭訴:「平小姐已死,絳玉又賣,小婿命亦在須臾了。」訴罷,拍桌打凳淚如湧泉。鄒公亦為撫恤勸解,再四寬慰。 正是:   一點多情淚,哭倒楚江城。    一日,二人愁悶,在街上閒闖。忽撞見巡城御史喝道而來,看祝琪生,就叫一個長班來問道:「相公可是定海祝相公?」祝琪生暗吃一嚇,問道:「你問他怎的?」長班道:「是老爺差來問的。」祝琪生道:「你老爺是哪個?」長班道:「就是適才過去的巡城沈御史老爺,諱憲,號文起的。」祝琪生才悟放心道:「既是沈老爺,我少刻來拜。」長班又問了祝琪生寓所,就去回復本官。   祝琪生與鄒公轉身也回。鄒公問道:「方才那御史,與賢婿有一面麼?」祝琪生道:「他是家父門生,又受過舍間恩惠的。小婿與他曾會過數次。」二人一頭說話一頭走,才進得寓所,尚未坐下,已見長班進來,報老爺來拜。二人倉卒之際,又沒一個小廝,又沒一杯茶水,弄得沒法。只見沈御史已自下轎,踱將進來。鄒公又沒處躲閃,二人只得同過來相會。   沈御史先請教過鄒公姓名,後問祝琪生道:「世兄幾時到這邊的?怎不到敝衙來一顧。尊翁老師在家可好麼?」祝琪生道:「小弟到才數天。不知世兄榮任在此,有失來叩。若說起家父,言之傷心。暫退尊使,好容細稟。」沈御史遂喝退從人。祝琪生通前撤後,兜底告訴。沈御史惻然道:「曾聞得貴州劫獄之事,卻不知世兄與老師亦在局中大遭坎坷。殊實可傷。」三人各談了些閒話。   祝琪生赧然道:「承世兄先施,小弟連三尺之童也沒有,不能具一清茶,怎麼處?」沈御史道:「你我通家相與,何必拘此形跡。只是世兄與鄒老先生居此,未免不便。不若屈至敝衙,未知意下何如?」祝琪生二人苦辭,沈御史再三要他們去。二人只得應允。沈御史道:「小弟先回,掃榻以待。」遂別琪生與鄒公而去,留兩個衙役伏侍二位同來。二人遂一同至沈御史衙中安下。  過了幾日,二人有滿腹心事,哪裡坐得住,意欲動身。沈御史勸琪生道:「世兄如今改了姓名,令尊、令堂又不曉得下落。世兄若只而北去訪,就走盡天涯,窮年計月,也不能尋得著。依小弟愚見,今歲是大比之年,場期在邇。世兄若能在此下場,倘然闈中得意,那時只消多著人役,四路一訪,再無不著。今徒靠著自己一人,憑兩隻腳,走盡海角天涯,就是有些影響風聞,也還恐路上相左,而況風聞影響一些全無,焉能有著?還是與鄒公先生,權在敝衙住兩月,待世兄終過場,再定局面為是。」祝琪生道:「世兄之言甚是有理,但是小弟本籍前程已無可望。今日怎能得進場去?」沈御史道:「這事不難。小弟薄有俸資,儘夠為世兄納個監。只消一到就可進場,況如今是六月間,還有一月餘可坐。」鄒公也道有理,從旁贊勸,琪生遂決意納監。沈御史就用個線索,替琪生納了監,仍是張瓊名字。即日進監讀書。   轉眼就是八月場期,琪生三場得意。到揭曉那日,張瓊已高掛五名之內。祝琪生歡喜自不必說,惟沈御史與鄒公更喜。琪生謝座師、會同年,一頓忙亂。頃刻過年,又到二月試。琪生完場,又中第四名會魁。殿試在第二甲,除授翰林院庶吉士。隨即進衙門到任。不及兩天,就差人四路去尋訪父母消息。   過了一月,鄒公欲別他起程去尋女兒。祝琪生泣道:「這是小婿之事,不必岳父費心。小婿豈戀著一官,忘卻自己心事?而且老父老母不知著落何地?小婿竟做了名教負罪人,恨不即刻欲死。但因初到任不能出去,待看機會謀個外差,憑他在哪個所在,也少不得要訪出來。再不然,寧可掛冠與岳父同死得道路,決不肯做那不孝之子、薄倖之人也。岳父且耐心坐待,與小婿同行,有何不可?」於是鄒公復又住下不題。   再說紅鬚自劫獄之後,在梅山寨中無日不著人在外打聽祝琪生與老夫人音信。又因雪娥小姐思量父親,時刻痛苦,也一連幾次遣人探聽鄒公音耗。俱說解往別處,不知下落。祝公與雪娥小姐,翁媳二人每日只是哭泣。光陰似箭,不覺過了三四年光景。  一日,紅鬚在寨中看兵書。忽小卒來報道:「古田縣知縣已死,卻是一個平主簿署印。贓私狼藉,倒是一頭好貨。特來報知。」紅 鬚道:「再去打聽,訪他是哪裡人?是何出身?一向做官何如?有多少私財?快來報咱。」  不到一日,小卒來報道:「訪得是浙江定海縣人,寄籍順天,姓平,名襄成,字君贊,原叫什棗核釘,今百姓呼他叫『伸手討』。資財極富,貪酷無厭。」紅鬚聞知是棗核釘,怒髮沖冠,咬牙切齒道:「這賊也有遇咱的時候!」忙請出祝公與雪娥小姐。遂言道:「今日你們仇人平賊已到,咱去梟了他首級來,替咱恩人報仇,一滅此恨」。   祝公與雪娥尚未答應,紅鬚早已怒氣沖沖地出去。只帶十數個人,各藏短刀,晝夜並行。到了古田縣,竟進縣衙,將棗核釘捉出,剁做肉泥,又將他合家不論老少男女,上下一齊殺絕。遂領著眾人出城。恰遇福建巡撫正領著大兵到閩清縣去剿山賊,在此經過,兩下相遇。   紅鬚全無懼怯,領著十餘人殺進陣中。手起刀落,殺人如砍瓜切菜,一連殺死官兵八九十人。刀口已卷,只以刀背亂砍。巡撫見勢不好,指眾官兵一齊殺上,團團圍住。紅鬚外無救兵,內無兵器,竟被擒住。巡撫怕賊黨搶劫,連夜將陷車囚好,做成表章,解京獻功。   有那逃得性命的小卒,跑至梅山寨中報信,雪娥小姐正在。祝公說:「恐怕不分玉石,連婉如一同遭害。」替她擔著驚恐。忽聞此信,二人大哭。   不知後事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鄒雪娥急中遇急     詞曰:   義海相鬥,愛河復攻。哪堪這襪小鞋弓。恨殺殺,倒做了兩頭俱空。陽關人又急,天臺路不通。欲學個丈夫女中,怎奈我南北西東,各天又共。    卻說祝公與雪娥小姐,聞知紅鬚被擒,二人號天哭地,連忙著人出去打聽消息。說一些刑也不曾受,只是明早就要起解上北京。祝公頓足道:「這卻怎麼處?他能救我,我不能救他。真是枉為人一世。」說罷痛哭。雪娥小姐也哭道:「我們若非他救時,今日不知死在何地。焉可坐視不理?我與公公寧可拼著性命,趕上前隨他進京。看他是怎的結局。若有可救則救,若無可救時,也還可以備他後事。」祝公道:「有理。只是你是個女子,怎的出得門?你且住在此間,只待我自去罷。」雪娥道:「公公年老,路途中誰人伏事。媳婦雖是女人,定要同公公去。」   二人正在爭論,忽見幾個小卒慌慌張張,跑來喊道:「快些走!快些走!巡撫領兵來洗山了。」眾小卒一聲喊,各自逃命而去。祝公與雪娥二人心慌,略略帶些盤費,跑出山尋一隻小快船,一路趕來。直趕到常州府,方才趕著。祝公就要去見紅鬚,雪娥止住道:「不可造次。若是這樣去,不但不能見他,亦且有禍。必須定個計策去,方保無事。」祝公道:「定什麼計才好?」   雪娥思想一會道:「我有一計。解子必要倒換批文,少不得將囚車寄監。我們多帶些銀兩,再買些好酒好肴,到監門對牢頭禁子哭訴,只說他當初是我們外親,曾周濟我們過。今日不知他為何犯法?來送一碗飯與他吃吃,以報他昔日周濟我們之恩。卻多送些銀兩,買住牢頭。他見公公是一個老成人,我又是一個小女子,料不妨事,再見有銀子於他,自然肯容我們進去。待進去之時,再將些銀兩送與守囚車之人,卻將酒肴就與他們吃。他們只顧吃酒,我們就好與義土說話。」祝公點頭,遂去備辦停當。   二人來到監門口,尋著牢頭,照依行事。果然放他二人進去。二人進得牢門,也照前施行,無不中計。紅鬚見二人來此,大驚道:「你二人怎的遠遠來此?」祝公與雪娥小姐,抱著囚車哭道:「義士救我二人性命,又為我等受害,我二人就死不忘。今日間,義士解上北京,恨不能身替。特趕來隨義士同去。」紅鬚道:「不須啼哭,你二人也不須進京。咱這一去,多分必死,倒喜得仇人死在咱前,咱就死也甘心,殺也快活。人生世上少不得有一死,有什怕他?只要做一個硬漢子,了一件痛快事,開眉舒眼得死,就到下世做條漢子也是爽利的。你二人快不要隨咱去,就隨咱去,也替不得咱的死,卻不是多送在裡邊煩惱的?而且又使咱多擔了一片心,反叫咱死也不得乾淨。但是你翁媳二人,日後遇著祝翁恩人,替咱道及,就咱不能與他相會,叫他念咱一聲,咱就死也甘心。」   祝公與雪娥二人定要與同行。紅鬚髮怒道:「不聽咱言語,必然有禍。難道要隨咱去。是要看著咱砍頭麼?何不就在這裡砍了咱去,省得你二人要去。」祝公與雪娥見他不容同去,及發起怒來,因哭道:「但是不忍義士獨自一人解去。」紅鬚道:「不妨事。咱也是一條漢子,不怕死的人。」祝公遂取出一包銀子,遞與紅鬚道:「既不容我二人隨去,這一包碎銀子,義士自己帶去做盤費。」   紅鬚搖頭不受道:「咱要銀子何用?咱既犯罪,朝廷自然不能饒咱,料來也是這包銀子買不下咱命來的。這條路去,怕他敢餓死咱不成?你二人拿去,尋個安身所在,慢慢將這銀子度日。等待打聽恩人信息。」又想一想道:「不如就在這裡安下也罷。這常州地方,還是個來往要地,可以訪信,省得往別處去,又要花費盤纏。你們如今用去一釐,就少一釐了。那得沒錢度日,誰肯來顧你?」祝公道:「義士慮得極是,為我們可為極至。我二人就在這裡住下。候討義士信音也罷。」   雪娥又悄悄問道:「平賊家眷可曾殺傷?」紅鬚笑道:「咱才殺一暢快。被被半個不留。」雪娥聞言暗暗叫苦不迭。又問道:「有酒肴在此,義士可用麼?」紅鬚道:「這倒使得。」雪娥遂取酒肴至。祝公親自喂他,雪娥在旁斟酒。紅鬚大嚼,如風捲殘雲,須臾用完。對祝公二人謝道:「生受你們。你二人去罷,以後再不要念咱癡心哭泣,也沒聽了。」二人涕泣而出。   雪娥向祝公道:「義士既不要我二人隨去,生死只在明早一別,就終身不能見他。我們須就在碼頭上尋個下處,明日起早,送他一別。」祝公道:「我也是這等說。」二人遂依舊出城到碼頭上尋了下處。二人一夜不曾合眼。雪娥想念父親,不知存亡。祝郎又不知消息。婆婆又沒去向。又憐公公年老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苦惱不過。素梅、輕煙,未知歸著何處?又悲義土解去,性命自然不保。婉如姐姐,不知逃得性命否?又回想自己是個閨女,終日隨著一個老者東流西蕩,凡事不便,究竟不知是何結果?  那祝公心裡卻又思量,夫人年老。不知流落何方?生死未料。孩兒年少,不知可逃得性命出來?還是躲在哪裡?不知何方去尋?又見一個少年媳婦日日盡心孝順,服侍體貼,甚不過意,惟恐耽誤她青春,卻一般落在難途,怎叫她受些風霜苦楚,終於怎樣結局?又念紅鬚,解上北京,畢竟是死,一發可傷。兩人心中各懷啞苦,暗自傷心。真是石人眼內,也要垂淚,好不悽慘。   二人至五更時分,就起來伺候。祝公打聽得解子俱在間壁關帝廟動身。遂領著雪娥,在關帝廟中等候。雪娥皺著眉頭,就坐在鼓架上,祝公卻背叉著手,滿殿兩頭走來走去,心神不寧。忽走到牆邊,抬頭一看,見壁上許多字,知是唱和的詩句。看到琪生詩句,大聲驚怪叫道:「媳婦你來瞧,這不是我兒的詩麼?我老眼昏花,看不仔細,莫是我看差了?」   雪娥聽說,飛跑過來。祝公指著琪生的詩句,教她來看。雪娥看著詩句,就哭起來道:「叫我們望得眼穿,哪知他在這裡。」祝公喜得手舞足蹈,心花俱開。雪娥又重新將詩句第一首看起。那是輕煙的,心已駭然,看到第二首、第三首是琪生的。點頭悟道:「哦,輕煙已嫁,他故此怪她。」又看到第四首是素梅的,心內一發詫異道:「愈看愈奇了!她也緣何得來?我莫非還在夢裡。」   再看至第五首,是絳玉的。心下暗想道:「平家姐姐曾說有一個絳玉,為與祝郎有情,被主賣出。怎也在此?」及看至第六首,是婉如之詩。就失聲大哭道:「哪知平家姐姐也曾來此。可憐你那日,不知可曾遭害否?若是遭害,想必死於非命。我又不能得你個實信,好生放心不下。」又想一想道:「我看他們詩中口?,像是俱不曾相會祝郎的,怎的詩又總在一處呢?」   心中疑惑不解,愈思愈苦。心內又想道:「輕煙、素梅二人如今不知在哪裡?」諸事紛紛,眼淚不住。祝公也看著這些詩,反覆玩味道:「這些人的來歷,你前日曾對我說過,我也略知一二。但不知怎麼恰好的皆到此間,令人不解?」雪娥應道:「正是呢,媳婦也是如此狐猜。」祝公又悲道:「我孩兒既有題詩在此,料然不遠去。我和你待送了義士起身,就在此慢慢尋他。」雪娥道:「公公說得有理。」   正說話間,只見解子們押著囚車,已進廟中來。二人就閃在一旁。祝公與雪娥乘解子收拾行李,忙忙上前去看紅鬚。紅鬚道:「咱道你二人已去,何必又來?你二人好生過活,今日咱別你去也。」祝公與雪娥還要與他說兩句話,尚未開口,只見那些解子早來紮縛囚車,趕逐二人開去。已將紅鬚頭臉蒙住。祝公與雪娥眼睜睜地看著他上路去了。祝公與雪娥復大哭一場,回到廟中。 正是:   望君不見空回轉,惟有啼鵑血淚流。    祝公拭淚,對雪娥道:「我想孩兒這詩不知是幾時題的?」雪娥忽見一個和尚走進來,便應道:「公公何不問這位長老?」祝公就迎往和尚問信。和尚道:「我們也不曾留心。大約題待甚久,像有三四年了。」祝公就呻吟不語。雪娥道:「公公可向長老借個筆硯一用。」祝公果去借來。雪娥執筆向祝公道:「待媳婦也和他一首,倘若祝郎復至廟中,便曉得我們在此。方不相左。」遂和詩道:   父逐飄蓬子浪跡,斑衣翻做楚猿啼。   柔腸滿注相思意,久為癡情妾自迷。              定海鄒氏雪娥泣和   雪娥和畢,祝公看著傷懷。雪娥道:「我們不宜再遲,趁早去尋下住居,就去尋祝郎下落。」祝公道:「有理。」二人就央人賃卻一間房子,祝公將雪娥安下﹔自己人卻日日不論城市、鄉村、寺觀、庵院,各處去尋琪生、訪和氏夫人。   尋了一、二個月,並無一毫影兒。雪娥就要回定海家裡,尋訪父親信息。祝公道:「我豈不欲回家一看,只為天氣漸冷,我年老受不得跋涉,抑且路途遙遠,盤費短欠,怎麼去得?不著在此挨過寒冷,待明年春氣和暖,同你慢慢支撐到家。你意下如何?」雪娥依允。哪知,不及半年,看看坐吃山空,當盡賣盡,不能有濟。房主來逼房錢,見他窮得實不像樣,料然不得清楚。恐又掛欠,遂捨了所掛房錢,定要趕他二人出去,讓房與他,另招人住。逐日來鬧吵嚷罵。   二人無奈,只得讓房子與他。卻又沒處棲止,又不能回去,遂一路流了三、四里。原指望到淮安投奔一個門生,身邊盤費絕乏,委實不能前行,初時還有一頓食、一頓餓,挨落後竟有一日到晚也不見一些湯水的時節。雪娥哭道:「我也罷了。只是公公年紀高大,哪裡受得這般饑寒,怎不教我心疼?」卻又沒法商量。二人夜間又沒處宿歇,卻在館驛旁邊一個破廟裡安身。日裡翁媳二人就往野田墳灘去拾幾根枯草,換升把米子充饑。雪娥要替人家拿些針線做做,人家見她這等窮模樣,恐怕有失錯,俱不肯與她做。雪娥也不去相強,只是與祝公拾柴度日。二人再不相離,苦不可言。且將此事按下不題。  再說祝琪生在京做官,只想謀個外差。一日恰好該他點差,南直隸又缺巡按,他遂用些長例,謀了此差。別卻沈御史,同著鄒公出京,並不知紅鬚之事。祝琪生這裡才出京,紅鬚那裡解進京。兩下不遇,各不曉得。   閒話休題,說這祝琪生出京。他是憲體,好不威武。他卻只把鄒公坐著大船,自己只帶兩個精細衙役,一個叫做陸坷,一個叫做馬魁,一路私行,以巡察民情為由,兼探父母與小姐諸人音信。   未知琪生此去可曾尋著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張按院權內行權     詩曰:   機權慢道無人識,也有人先算我前。   然遇境窮非命拙,折磨應是巧成全。   卻說琪生出京,一路尋訪父母、小姐諸人音信。一日,私行巡至鎮江,與衙役陸坷、馬魁三人裝做客商搭船。同船一個常州人,忽問道:「列位可曉得按院巡到哪裡?」眾人回道:「聞知各府、縣去接,俱接不著。這些官員、衙役、吏民都擔著一把干係。」有的道:「他私行在外。」有的又道:「按臨別處。」總是猜疑,全無實信。   琪生也攔口說道:「我也聞說他出巡,已巡到常鎮地面,但不知他在哪個縣份?兄問他怎麼?」那人說道:「我為被人害得父散子亡,連年流落在外。今聞得他姓張,是個極愛百姓的、不怕權勢的好官。故此連夜趕來,打情拼個性命,去告那仇人。」祝琪生道:「告的是何人?為著什事?」那人道:「若說起這個人,是人人切齒,列位自然曉得,料說也不妨。就是敝府一個極毒極惡,慣害人的無賴公子。姓邢,不知他名字,只聽得人叫他做『摳人髓』。」   眾人聽見是摳人髓,一船客人有一半恨道:「原來是這個惡人。告得不差。」琪生笑道:「這個名字,就新奇好聽,叫得有些意思。」那人道:「什麼有意思!他害的人也無數。我當日原做皮匠。有一女兒,好端端坐在家裡。只因家貧屋淺,被他瞧見,他就起了歪心。一日喚我縫鞋,將一隻銀杯不知怎麼悄悄去在我擔中,故意著人尋杯。我低著頭縫鞋,哪管他家中閒事﹔卻有一個小廝,在我擔中尋皮玩耍,尋出這只杯來。他遂登時把我鎖起,道我偷他若干物件。就將送到官,打一個死還要我賠他許多金銀。你道我一個皮匠怎有金銀賠他?竟活活將我女兒帶去姦淫。他的婆娘又狠,日日吃醋,倒不怪他丈夫,單怪我女兒,百般拷打。我女兒受不過磨難,就一索弔死。」   說到這裡,竟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祝琪生道:「怎不告他?」那人道:「還說告他!他見人已弔死,恐我說話,將屍骸藏過,倒來問我要人。說我拐帶他婢,要送官究治,我是個窮苦的人,說他不過,反往他方躲避。直到前月十六日,遇見他家逃走出來的一個小廝告訴我,才曉得情由。竟欲告他一狀,出口悶氣。」說罷又哭。琪生道:「事雖如此,風憲衙門的狀子也不是容易告的。還要訪個切實才是。」那人道:「左右我的女兒弔死了。我在外也是死,回家也是死。不如告他一狀,就死也情願。」   眾人也對琪生道:「客官,你是外路人,卻不曉得這摳人髓造的惡,何止這一端?」又是某處占人田產、某處謀人性命、某處謀人妻女﹍﹍,你一件,我兩件,當閒話搬出來告訴。琪生又道:「只怕這位朋友不告。若這位告開個頭,則怕就有半城人去告他哩。」琪生又問了那公子的住居,放在心上。也不在丹陽停留,就一直行到常州,依舊到碼頭上關帝廟去歇下。   和尚們齊來恭喜道:「張祝一向在哪裡,今日才來,就養得這樣胖了」琪生支吾過來。遂走到殿上來看舊日詩句,只見又添了三首。上前去看,前詩如故。看到絳玉的驚道:「終不然她賣在這裡麼?不然何以到此和詩?若在此間,定然尋著她。」及看至婉如的,大驚大喜道:「你原來不曾死,喜殺我也。」又想道:「我想那家人決不哄我。這詩決是她遷家進京時題的,死於和詩之後耳。」  遂掩面號呼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呀!你為我而死,叫我怎不痛殺。莫非你一靈不滅,芳玉孑來,到此尋我悲痛一會?怪道絳玉也在此題和。自然俱是那時進京時節同小姐在此和的。可見棗核釘那惡賊在那路上,已留心進京賣她。絳玉也先曉得,故道『一入候門深似海』。可傷!可傷!」   想到此際,把那一片尋訪熱腸又化為冷水。再看雪娥詩,就一發踴躍叫異道:「好奇怪!你也曾到這裡。可憐你身陷強盜,叫我哪裡跟尋你?只怪素梅姐姐,向日不在廟中等我,致你珠玉久沉海底。不知今日你還中此否?」心中就欲著人去訪。見天色已晚,只得忍住。一會又拍牆哭道:「我這些美人一個個的來此,俱有題和。怎詩倒都與我對面相親,人卻一個不見。我好痛殺也!早知你們俱到此間,不如在此寫疏頭過日子也好。如今只博得一個空官,要他何用。當初求籤曾許我中後重逢,哪知相逢的都是些詩句。原來菩薩、神聖也來哄我。」就越發鬧起,且大呼大哭。廟中和尚還道張祝出去這幾年,病還未好,今日舊病復發。   琪生苦得一夜不曾睡覺,次日老早就起來,只得且理眼前公務。先吩咐一個衙役滿城去訪鄒小姐消息,單著一個在廟中等候。自己妝做個相面的,竟來到邢家門首,只管在那裡走來、走去。那邢公子恰好送客出來,見這個人在街上看著門裡,走過去復又走過來。遂著家人喚他進來,問道:「你貴姓?是做什麼事的?」琪生道:「在下姓張,相面為生。」公子道:「既是一位風鑒先生,請坐下。學生求看看氣色。」   琪生也鬼談嘲笑看上一會,胡謅幾句麻衣相法,歎道:「可惜。」公子道:「在下問災不問福。有何禍福但請直言無隱。」琪生道:「在下名為鐵口山人。若不怪直談,請與公子一言。」公子以目注視琪生道:「原求直言,指示迷途,方可趨避。」琪生遂道:「目下氣色昏暗,印堂淚紋直現,當主大禍。」公子道:「可還有救否?」琪生搖頭道:「滯色沉重,甚是不祥。」   公子毫無溫意,笑道:「人力可以回天。學生只是自己修省,挽回天意,禍自消天。哪有個救不得的事?多蒙先生指教,相金自當奉上,還有便飯,敢屈先生到書房去坐罷。下次就做成個相與,可時常到舍間來,與學生看看氣色。」遂起身攜著琪生手,往後園來。  琪生暗道:「可見人言不足信。幸是來訪,不然幾乎害卻好人。以後便當細心,不可不察。」二人走進書房,公子與他閒談觀玩一番,又領他各處遊玩,領到一間雅致房子裡面坐下。那房甚然高深幽靜,料謝絕塵事,養高於此。再擺飾些花草書籍,儼似深山,竟是在城山人,一世可忘世務。琪生倏地清涼,怡然自爽。公子道:「此處倒還雅靜,就在這裡坐罷。」就連喚家人,一個不在。公子對琪生道:「這些奴才一個也沒用。先生請坐,學生走一走就來。」   公子出得門檻。哪知家人俱在門外等候,皆是做成圈套,忙叫家人將房門緊緊鎖上,公子在門外冷笑道:「你道我有大禍。只怕我倒未必,你的大禍到了。你相自己還不准,還來相別人?」琪生在內叫道:「公子開門。在下還要趕做生意,怎麼閉我在此?」公子又冷笑道:「你今生今世,休想出我此門。如今按院姓張,偏你也姓張。既是相士,卻單單望著我門裡走來走去,獨要相我,偏又相我甚是不祥?」琪生道:「在下委是相士。適來衝撞莫怪!」公子道:「你還要瞞賴!哪有相士有這等一個品格。我的相法還比你好些。我就開門,叫你死得心服。」就喚家人把門開了,將他身上一搜,卻搜出一顆印來。琪生啞啞無言。   公子大怒道:「你還要再抵賴麼?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是你來尋我,不是我去尋你。你既來訪我,自然不是好意。我也不得不先下手。」琪生哀求道:「既然被你識破,你放我出去,我誓不害你。」公子笑道:「你好不識時務。我焉肯縱虎自傷?」遂將印帶在身邊,將琪生送進黑房,把門重重鎖上。笑道:「任憑你有兩翅,也不能高飛去了。」遂欣欣然同家人出去,再設法來送他性命。   琪生在押,房中烏黑,真正伸手不見掌。卻是公子有心起的一間暗房﹔開門則明亮如故,閉戶則霎明烏暗。不知有個什麼關捩子兒起造的,周圍插天高牆,也不知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在裡頭。今日琪生撞在裡中,料知必死。只是在內驚異。正是:   惡人未剪身先死,哪得雲間伸手人。   卻說絳玉在邢家終日告天求地,願求保佑再得與祝郎團圓、小姐相會。凡有月之夜,就到後園悄悄望月禱祝。這日正在園中拜月,耳邊阿阿聞得慨歎之聲甚是悽慘。暗想道:「我今日聞得公子討大娘喜歡,說做了一件大事。落後又聞得說『只待三更下手』,莫非又著個什麼人在此,要絕他性命麼?」遂悄悄走近暗房邊竊聽。忽然心動道:「這聲音卻像是我們鄉裡,又熟識得緊。」就低低問道:「裡面歎氣的是誰?」   琪生聽得外面人問,急道:「我是本省張按院,你是何人?快些救我,自有重報。」絳玉聞是按院,暗自躊躇道:「我在此間幾時是個出頭日子?不若救他出去。那時求他差人送我回家,與祝郎相會,豈不是一個絕好機會。」   籌算已定,便道:「我今救你出去,你卻快來救我。」琪生連道:「這個自然。你快些開門才好。」絳玉就忙要救他,門又鎖緊。幸喜此房離內宅頗遠,不得聽見。絳玉見門旁有一石塊,雙手舉起,將鎖環盡力一下,登時打斷,開門放出琪生。趕到月下,兩人一見,各吃一驚。   絳玉連聲道:「你好像我祝郎模樣。」琪生喜道:「正是!你可是絳玉姐姐麼?」絳玉亦喜道:「我就是!」兩人喜不可言。琪生還要問她在此緣由,絳玉忙催道:「公子半夜就著人來殺你!有話待慢慢地講。你快些走脫,就來救我。若稍遲延,你我二人之命休矣。」琪生就不再言。絳玉急領他到後邊,開了後門,琪生飛也似奔到碼頭上來。此時才至黃昏,城門未關。    那陸坷、馬魁俱會在廟中。見月上甚高,老爺還不見回,不知何故也?一路尋進城來,恰好撞見。陸坷悄悄稟道:小姐並無音信。」琪生喘息不已,對他二人道:「這事且待明日再訪。只是我今日幾乎不得與你二人相見。」二人吃這一嚇不小,忙問何故?琪生也不細說,同進廟中。即刻出個信批到府,著府、縣立刻點二百名兵,去拿邢公子全家家屬。   二人如飛,分頭至府至縣擊鼓。府、縣聞得按君在境,俱嚇得冷汗如雨。武進縣知縣就領壯兵去拿邢公子。知府與各官忙忙至關帝廟稟接。琪生只教請本府知府進去,各官明日到察院衙相見。   知府進去,琪生對他細說邢家之事。把個知府嚇得魂魄俱喪。琪生又道:「本院有個侍妾絳玉,失陷邢家。恐眾人不知,玉石俱焚。煩賢府與本院一行。」知府忙忙趨出,趕到邢家來。那些官員聞知按臺受驚,俱懷著鬼胎,沒處謝罪,也一哄來捉邢公子,並保護絳玉。   祝琪生待知府出去,就進後殿。只聽得和尚們交頭接耳,個個吃驚打怪地道:「誰知寫疏張祝竟做了按院?」正說時,見琪生進來,一齊跪下迎接。琪生笑道:「我還是舊時張祝,不消如此。」不一時,陸珂報道:「眾官又至。」   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拜慈母輕煙訴苦     詞曰:   王事不惶顧母,一身只恁垂睽。怎知白髮困雞棲。題起心懷欲碎。 縷縷枯目飲泣,盈盈老眼昏迷。蒙卿患難賴提攜,枕畔極歡還戚。                       右調《西江月》   卻說知縣領著兵丁,將邢家前後門如鐵鉔一般圍住。那公子還在裡內正吃夜宵酒,對妻子韓氏笑道:「此時已是二鼓將盡,只好再挨一刻性命罷了。」正說時,忽一聲喊,如天崩地裂之聲。許多人已擁進來,將邢公子並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齊拿住,用繩扭索綁,就串了一串,不曾走得一個。   知縣正在逐個點名,忽見知府與眾官慌慌張張來叫道:「內中有一位絳玉姐姐在哪裡?」絳玉也不則聲。知府慌了,對知縣道:「這人是按君家屬。方才親口吩咐本府自來照管,如今單不曾獲得。倘有錯認,怎麼回話?」   知縣著慌,急得亂喊「絳玉姐姐。」絳玉在眾人中,從容答道:「妾在這裡,不須忙亂。」眾官見說,如得活寶一般,齊向前,七手八腳,親自與她解縛,連連賠罪。問絳玉是按君什人?為何卻在邢家?絳玉道:「我是按君之妾,為邢賊詐來。」眾官見是按臺亞夫人,都來奉承效勞,又懇道:「卑職等職居防護,致按君受驚,恐按君見罪,煩夫人解釋。」又道:「適才不知是夫人,大膽呼名,切勿介意。幸甚,幸甚!」絳玉道:「不妨。」   知府遂吩咐衙役,將轎先送絳玉到自己衙內。知縣押著邢家男女送監。眾官又一齊奔至廟中回復。琪生傳言免見。這一夜,廟前、廟後許多兵卒圍護。揭令唱號,一直到曉。琪生卻安然睡覺。那些官員、吏役,來來往往,一夜何曾得睡。因按院在城外,連城門一夜也不曾關。   次日五鼓,眾官就在廟前伺候。直到日出,琪生才進城行香,坐察院。先是府道各廳參謁,俱是青衣待罪。琪生令一概俱換公服相見。琪生致謝知府。知府鞠躬請荊不迭。次後就是知縣、衙官,也換公服相見。落後又是參將、游擊,一班武職打恭。諸事完畢,即刻就投文放告。知縣就解進邢公子一家犯人進來。   邢公子只是磕頭道:「犯人已知罪不容誅,只求早死。」琪生道:「也不容你不死。」又問他:「印在哪裡?」公子道:「在家中?櫃下。」琪生委知縣押著公子登時取至。琪生掣簽將公子打了五十大毛板。眾家人助惡,刑罰各有輕重。   正在發落,頃刻接有一千多狀子,倒有一大半是告邢公子的。皮匠亦在其中。琪生逐張教與邢公子看過,公子頓口無言。琪生就將公子問成絞罪發監。韓氏助夫為惡,暫寄女監發落。才將公子押出,已接著老大書札,已有二三十封,俱為邢公子講情的。琪生一發不看,原書復回轉。將招擬做死。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與一齊來。   琪生又看了些狀子,才退堂歇息。外面報:「知府親自送絳玉進來。」琪生回卻知府,忙教將絳玉接進。兩人悲痛,絳玉哭訴往事。琪生說道:「我一聞你賣出之信,肺腑皆裂,以為終難萍聚。哪知遭此一番風險。昨晚若非卿救,我已鬼錄陰司。卿能守節,又復救我,此心感激,皆成痛淚。我今日見卿,復思小姐。只可憐你小姐為我而死。」遂將她死的緣故說之。   絳玉聞知小姐已死,哭得發昏。又問琪生:「幾時得中作官?」琪生也將前事細說。絳玉失驚道:「原來你也遭了一番折挫。因說道:「邢家韓氏,我倒虧她保全。你須出脫她罪才是。」琪生應允。二人數載舊情,俱發洩在這一夜。枕上二人,自不必說。   次日,琪生對絳玉道:「我是憲體,原無留家眷在察院之理,恐開彈劾之門,不便留你在院。須尋一宅房子與你住下,吩咐府、縣照管。待復命之日再接你進京。你須耐心,不要憔悴。」遂差人尋下一大間住房,安頓已畢。府、縣聞知,就撥四個丫鬟、兩房家人來伏事。又差二十名兵丁守護。琪生還恐她寂寞,又將韓氏出了罪,悄悄也發至絳玉處做伴。   數日之間,邢公子已死獄中,閒文略過。  琪生發放衙門,事體已完。一連幾日,著人探訪父母與鄒小姐三人,毫無音信。正在煩悶,衙役來報,座船已到。琪生忙將鄒公接上來。談及絳玉之事,鄒公也替琪生歡喜。琪生訴說小姐曾來廟中題詩,及至尋訪,又無下落。鄒公就急急同琪生去看,又哭得昏暈。次日,琪生復同鄒公登舟,往別處出巡。行到半路,復帶著馬魁、陸珂二人,上岸私行而去。   一日,來到常熟縣界。三人進店吃飯,忽聽得店內嚷鬧,碗盞、碟子打得亂響。琪生喚馬魁去看。來報道:「原是一個客人下店吃飯,他不知飯店規矩:凡先進來者先有飯,務宜依次送來。他見同桌之人先有飯吃,半日還不到他,又見小二捧飯送到東、送到西,他卻呆呆坐等,就大怒起來。將同桌人的飯奪過來,就往地上一潑。同桌之人也惱起來,就與他交手,卻打他不過,被那潑飯的人一頓拳頭,打倒在地。店主忙去扯勸,哪知他正要尋店主廝打。隨手帶過來,也打一個半死。他還在那裡嚷道:『一般俱是客人,怎一桌之上兩樣看承,侷送與那行人吃,獨不與我?難道我不還你錢不成?你若誤了我的行程,叫你死在我手裡。』罵得性起,就將他碗盞傢伙打得雪片,特來報知。」   琪生還未回言,只見一個漢子,楂拳裸身,從店內跳出門外道:「來!來!來!皆來送命。我不打你個臭死,不算好漢。」又見身後幾個若大若小,男子婦人,跳出一大堆來,手拿柴棒,俱大步跳將出來要打那漢子。那漢子將這些男女一腳一個,俱踢得翻倒在地。琪生見他行兇得緊,走上前去,要看他何等人物?用心一看,原來是馮鐵頭。忙去扯他道:「馮兄休得囉?,過來相見。」   鐵頭見是琪生,喜得目歡眼笑道:「我的老相公,尋得我好苦,教我哪裡不曾尋得到。」正攜手欲行,只見店小二去約了一班光棍、油面辣子趕來廝打。鐵頭怒道:「待我索性打死他幾個。」言罷,就迎上前要打。琪生一把攔住道:「不可,不可。」   那小二這些人,不知琪生是勸的,認是他同琪的伴。但見贏不得鐵頭,沒處出氣,就來打琪生。嚇得陸珂、馬魁忙上前攔住,將為首的一個打了一掌,喝道:「咄!該死的奴才!按院老爺在此,誰敢亂動?」眾人嚇得屁滾尿流,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一齊跑得沒影。恰好有本縣打聽按院消息的人在那裡。一聞此信,飛馬報本官去了。  這琪生攜著鐵頭手,另進去個僻靜店中。那店內的人,已知是按院,見他進來,連飯也不敢吃,丟下飯碗就走。店主忙來磕頭,琪生道:「我暫借此說話。你們不許張楊。」店主應聲而去。琪生問鐵頭:「一向在哪裡?今日何事到此?」鐵頭就將逃難遇和氏老夫人與輕煙始末歷陳。   琪生淚如雨下,忙問:「老母與輕煙,如今安在?鐵頭道:「住在呂城。我自安頓老夫人二人之後,就各處來尋你。到這常熟縣,連今日已是來尋過三次。不想兄已做官,也不負我幾番跋涉。」琪生致謝,就要轉頭見母。鐵頭道:「待我先去報知老夫人二人。兄索性完卻公事,從容回來相見何如?」   琪生急欲回去一見。忽陸珂來稟道:「常熟合縣官員在外稟見。」琪生道:「到縣相見。」琪生見眾官已經來接過,不好一回,遂差馬魁同鐵頭先往呂城報信,自己即到縣查盤。諸事已畢,卻將昨日被傷店主喚來,賞他幾兩銀子,安慰他一番。就差人往路上知會座船:「只在無錫縣等候,你不必又來。」   次日,復忙忙地巡到各縣份與松江府各處。匆匆趲完公事,遂帶著陸珂起身,星夜趕至呂城。路上早接著馬魁來迎,一同進門。琪生連叫道:「母親在哪裡?」和氏老夫人與輕煙聽得琪生已到,飛奔出來,抱著琪生痛哭,琪生跪在地上哭道:「致使母親流落他鄉。孩兒之罪也。」夫人扶他起來,三人各將前事說知。   琪生又向輕煙謝道:「我母子若非姐姐,焉有今日。向時我見廟中詩句,還道你失節嫁人,滿腔錯怪。豈知你反為我母子受苦數年。」言之不覺淚下。輕煙泣道:「身已從君,焉肯失節。妾不足惜,只苦了婆婆耳。」琪生只又大哭道:「母親幸喜見面,只是爹爹不知還在哪裡吃苦?只恐存亡未保。鄒小姐與素梅姐姐著落何方?我好痛心。」夫人與輕煙也哭。鐵頭苦勸方止。   琪生就差人到無錫縣,催趲座船快來。過有五六天,方才船到。琪生去接鄒公上來相見過。鄒公待見輕煙,觸動心事,放聲大哭道:「你母子倒幸團圓,輕煙固而見面。不知我女兒尚在何方?今生可有相會的日子?」琪生與鐵頭再三勸改。   次日,琪生就將母親與輕煙也送至常州,與絳玉一同居住,待復過命再著人迎接進京。又恐鄒公年老,畏見風霜,也留在常州同住。那府、縣官來叩賀,自不必說。過了兩天,琪生別過母親與眾人,帶著鐵頭做伴,乘著座船,又巡往淮安一帶而去。 正是:   代天巡舟人人懼,過地聞名個個尊。    話分兩頭,且說素梅自從在常州關帝廟和詩之後,一直尋至定海。家裡只見衰草門庭,青苔滿院,一個熟人也不見面,只得一個老蒼頭看守門戶。次日問到祝家,又是一片火燒殘地。急訪於鄰人,方知他家也為出事來,逃走在外。苦得沒心沒緒,含淚回來,就與蒼頭訴苦。   次日,又去訪輕煙,也不知去向?要打聽小姐,一發沒處下手。遂住在家中指望等他們回家得一個信音。誰知將近一年,杳無音聞。思量坐在家中,守株待兔,終究不是長法,不著再到京中,且討平小姐一個好久信息。至十月二十七日,遂又動身進京。至次年五月,方行至淮安府。才下飯店,心裡就覺有些不爽利。及睡到半夜,漸覺沉重,竟病倒在淮安店中。   不知生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除莽兒素梅致情     詩曰:   腰間常佩絳錯劍,專待仇人頸血磨。   是我姻緣偏複合,問伊何用起風波。  卻說素梅病倒在飯店,自己將衣服緊緊穿著,只是和衣而臥。幸藏身邊盤費多餘,諸事可為。央店主請醫調治,一病半年有餘。待調理好時,已足一年,盤費花得精光。想道:「我多時不曾畫幅畫兒,今日不免畫幅賣來做盤纏。我病已好,只管在此,豈不討人看出破綻。明日還急急地起程才好。」遂畫兩幅畫,拿在手中去賣。   偏又作怪,起初兩年,拿出畫去就有人買,只愁畫不及。今日拿著畫,整整打早就走到日午,問也沒人問一聲。心中苦楚,耳邊又聞得按院將到,滿街報馬與官府往來不絕,心內害怕道:「我是個女身,腳下走路,慢踱則可,快行未免有錯。如今街上官府又多,人馬又眾,而且按院初到,不是當耍,倘有一點跡虞,風波立起。不若且回店去迴避一日,再作商量。」   遂回身轉步,行至南門。忽背後一人拍拍她肩上道:「素梅姐姐,怎麼是這等打扮?」素梅嚇上一眺,忙回頭一看,卻是個和尚,頗覺面善,一發竟想不起。那和尚笑道:「怎就不認得我?我是平莽兒呀!」原來莽兒自拐主母事犯,從監中逃出,直至這裡。無所棲身,就投在南門外《□行庵》做了和尚。適才正去化盞飯,遇見素梅在街上賣畫。他的眼□□生認得。只因是男妝,不敢造次。悄悄尾在她背後,細細瞧看。左看右看,見她舉趾動步,一發知是素梅無疑,所以放膽叫她。   素梅數年不曾被人識破,今日暮然平空有人喚出她本像,吃這一大驚。見是平莽兒,就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將一副心事對付他。   莽兒見果是素梅,就起姦淫之念,意欲拉她同至庵中,又恐照顧了眾和尚,沒得到她。心上暗自打算道:「待我先弄她上手,然後再帶進庵。她若一心向我,要拒和尚也就不難。」遂誘至僻靜處,一把摟住求歡。素梅竟不推辭,笑道:「這所在,人跡往來,不當穩便。倘遇著人來,你是個出家人,我是個假男子,豈不弄出事來。同你到我下處去,閂上房門,一人不知,倒甚穩當。莽兒道:「你下處在哪裡?」素梅道:「在府前。」莽兒甚喜,放手跟著素梅就走。   素梅一路暗恨道:「我與這賊前生做下對頭,今生與他一劫。罷,罷,說不得了。我今日必然是死,且到府門前喊官。誓不與這賊俱生。」一頭走一頭算計。耳中遠遠聞得喝道之聲,忽聽得旁人喝道:「按院老爺來了,還不站開,只管低著頭走,到哪裡去?」   素梅聞知,就一手攜著莽兒,避在一邊。不一會,鑼聲將近,兩面肅靜牌早已過去,許多儀從執事,絡繹而過。看看按院轎子已近,素梅猛然一聲大喊:「爺爺救命!」莽兒嚇得心膽皆碎,急得要跑,被素梅死緊攬住。   那按院正是琪生。聞得有人攔路喊叫,必是急事。就差人押住,將二人帶到察院衙門。先喚素梅上去,一見已吃一驚,忙叫至案桌跟前,吩咐她抬起頭來。心內大喜,不覺出神,就失聲道:「噯喲,你莫非﹍﹍」連忙又住了口。素梅抬眼見像琪生,也暗吃一嚇,又不好問。   兩人默默無言,你看我,我看你,倒有些趣。一個告的不訴,一個審的不問,各人心裡登時攪亂。琪生恨不得跑出公案來問她,衙役們看著又不好意思。只得審問道:「你怎沒有狀子,攔路亂喊?所告何事?」素梅從直訴道:「小婦人靠實不是男人。」   琪生聽了這一句,正合若他癢處,喜得抓耳撓腮,含笑問道:「這是何說?」素梅將平宅從嫁,自己不從,改扮男妝,來尋丈夫祝琪生,今日遇見平莽兒要姦淫之事,一一哭稟。琪生已知果是素梅,遂叫莽兒上去,將信炮連打一、二十下,忿然道:「你有何說!」莽兒尚兀自左支右吾地抵賴。琪生拍案大怒道:「你這該死該剮的奴才!還不直招。你且抬頭認本院一認看!」   莽兒果抬頭一看,認得是祝琪生。嚇得他頂門上走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半日不能則聲。琪生叫夾起來,又問:「他買盜扳害可是你經手的?」莽兒料賴不得,遂將主人遣他行刺,錯殺戴方城,又買盜扳害,落後如何搶鄒小姐二人,自己如何拐主母,犯事逃做和尚,今日又不合要奸素梅,一一招出。   琪生如夢方醒,始知以前情節。素梅在旁,也方知琪生就為此受累。琪生道:「今日真是神差鬼使叫你犯在本院手裡。明白前事,我也不定你罪例,從寬發落,只將你活活熬死罷。」欲要掣簽行刑,恐素梅膽小害怕,吩咐差人帶出二門,將莽兒重責一百板,生生斷命。已交與老閽收管。   琪生發放事完,忙掩門退堂,差陸珂將素梅悄悄接進。二人悲喜交集。琪生忙問道:「小姐在哪裡?」素梅重新哭訴前事。  琪生聞得小姐又被強人劫去,痛哭號呼。琪生也將自己事情,並見詩及到家中遇蒼頭之事歷歷告訴,又道:「你既送平小姐到嚴家門口,落後可曾聞些動靜麼?」素梅道:「彼時我就出來。大約平小姐誓在必死,叫我多致意你,叫你自家保重,切勿以她為念。」琪生哭道:「我曾去訪,她果然投水而死。」素梅聞知,亦心酸大哭。琪生又說:「她也曾到常州關帝廟和詩哩。」素梅道:「這卻又奇。她既死在我題詩之前,怎和詩又在我題詩之後呢?好不令人難解。」  二人正在猜疑,忽馮鐵頭怒氣沖沖跑來對琪生道:「適聞人說嚴賊事敗,發煙瘴充軍,隨身只帶得一名軍妻,是平家之女。今已到河下。明日動手,我去將平小姐取將來何如?」琪生駭異道:「平小姐已死,哪有此事?」鐵頭道:「或者傳聞不的,小姐未死也不可知。」琪生又問鐵頭道:「你怎得有法子去取?」鐵頭道:「我自有道理,管你取得來就是。」琪生喜極道:「既是不曾死,你快些去,務在必取才好。但不宜聲聞於外,恐礙官箴。」鐵頭道:「咱家自有制度,斷不令人知道。」   言罷出來,先去認了船。買了一包火藥。至三更時分,悄悄去那船邊,放起一包火來。那船登時大燄,火光燭天。眾人驚慌,俱爬起來。有摸著衣服沒有褲子的,有全然摸不著的,有摸著一件又是別人的,一齊喊叫,亂竄上岸。驚動許多人來救火,解子又要顧行李,又要顧正犯,哪有工夫去照管軍妻?   鐵頭雜在人叢裡來救火。眾人之中,見船上有個標緻女人奔上岸來,忙走向前,一把挽著就走。那女子被火嚇得昏頭搭腦,單顧性命,只認是本船上的人救她,所以頭也不抬,惟顧腳底下,只是跟著他走。鐵頭帶至無人所在,從襪筒裡取了一把刀來,恐嚇她道:「你隨到邊遠充軍有什好處?好好隨我去,還有快活日子。你若不肯,開開聲兒就殺了你。」那女子忙道:「情願隨你同去。」鐵頭遂收起刀,同至城邊。那城門早已大開,卻是衙官親來救火,故此開的。鐵頭竟將女子帶進察院,全無一人知覺。   琪生忙迎出去看,卻不認她,心甚索然。對鐵頭道:「我說沒有此事,果然有誤,怎麼處?」恰好素梅出來看見,拍手笑道:「怪道說是平家之女,原來是平大娘。差到底也!」琪生問:「是哪個平大娘?」素梅笑道:「就是棗核釘之妻陳氏耳。」琪生與鐵頭大笑,問陳氏:「因何在嚴家?」陳氏尚要支吾,琪生道:「莽兒已被我打死,你直說不妨。」   陳氏滿面羞漸,料然不能隱諱,只得把罪放在莽兒身上,略略被宣幾句。琪生又問:「你家姑娘生死如何?」陳氏卻將姑娘不從,投河身死之故說知。琪生知小姐死信果真,大哭不止。素梅亦甚是悲傷。琪生與素梅敘了兩宿舊情。   琪生因陳氏在院,恐人曉得談論,一發連素梅俱教鐵頭也送至常州宅裡同住。又囑咐鐵頭就住在常州宅內照管,不須又來。鐵頭別卻琪生,送二人而去不題,正是:   本將攜手同歡樂,只為官箴又別離。   琪生又忙了數月,各處俱已巡到。一省事完,要進京復命,一路無話。不一日到京,面過聖出來,去拜一個刑部侍郎,是他最相契的同年。偶見案頭一張本稿,信手取來瞧看。起首就是「速梟元惡,以防不測事」,看到後邊,卻是「大盜焦熊,綽號紅鬚,速宜正法,不可久滯獄底。恐防賊黨窺伺,致生他變。」琪生暗道:「這人名字我卻在哪裡聽見過的。」一時再想不起,只管垂頭思索。侍郎道:「年兄躊躇何事?想是稿中有什不妥貼的所在?不妨改正。」   琪生一心思想,口內咨咀道:「非也。這又有些古怪。」侍郎無心中答道:「這人果有些古怪。據他自供說,替他什麼祝恩人報仇,殺了古田縣主簿--棗核釘平襄成,自家甘心受死。日日在獄中,恨問官不早些處決他,叫他在獄中受悶。你道天下有這等不怕死的亡命之徒麼?故此連弟也在這裡疑惑,心中卻反有些憐他。你說奇也不奇?年兄怎也知他古怪呢?」   琪生才記得,數年前青蓮庵所救之人。暗道:「他怎曉得我的事?這又大奇。」遂動了個救他之念,便應道:「這人與小弟曾有一面。懇年兄怎地為小弟開豁他才好。」同年道:「罪案已定,似難翻改。怎麼處?」想了一會道:「除非只有抵換一法。」二人再三計議,竟吩咐獄官,將一個多年死囚絞死,卻遞個紅鬚身死的報呈。輕輕把個紅鬚救出,帶進琪生官寓。  紅鬚一見琪生,喜出望外,踴躍跳道:「咱道是哪個張爺救我,原來卻是恩人。咱不喜得命,倒喜今日得遇恩人。」琪生道:「何意?」紅鬚道:「太爺與尊夫人,眼也望穿。思人既做了官,怎就忘卻父親、妻子?」琪生垂淚道:「我心幾碎,怎說忘卻二字。你想是知道下落,快與我說明。」紅鬚就把遇雪娥小姐並劫獄,以至殺棗核釘時被擒、解京之事,從前細說。   琪生又悲又喜,感謝不盡,忙問道:「老父與鄒小姐,目今還在何方?」紅鬚道:「咱解之時,蒙他二人趕來,要隨咱進京。是咱不肯就他,就住在常州府,想還在那裡。」琪生頓足哭道:「我也曾在那裡,著實尋訪,怎偏不遇。早知如此,就不做官,只在那裡訪著他相會,何等不好。豈知當面錯過。我真是天地間,大不孝,大不義之罪人也。」遂呼天大號。紅鬚勸道:「不要煩惱。既有著落,自有相逢日子。明日待咱去接他到京何如?」琪生謝道:「多感厚情,生死不忘。」   二人正在談說,忽一個衙役送報單進來道:「廣東山賊竊發,連破惠、潮二府,官兵殺敗,巡撫陣亡。今又圍困南雄。本府鄭爺,百計死守,信息甚緊。方才又是三報,奏請救兵。閣裡去九卿、六部老爺出了會單,不論文武、翰林、有司,俱於午門會議。請老爺就行。」   琪生驚道:「鄭兄有難,安可坐視?我當為朝廷出力,替知己死難,正此時也。」遂換朝服急急進朝。原來嚴嵩拿問,凡是當初被他削逐官員盡皆起復。鄭飛英也當起復,就選了廣東南雄府知府,帶著家眷赴任。到任才一月,就被賊兵圍住,屢戰屢敗。外無救兵,內無糧草,破在旦夕,命在須臾。故此,差人突圍,星夜進京求救。   這琪生曉得是他,所以著忙。奔到午門,只見眾官會議,欲議出一人領兵前去救援。眾人聞巡撫也被殺死,聲勢凶勇,哪個敢去?俱面面相覷,各不出言。琪生大聲言道:「朝廷高官厚爵養士,原在分憂。今日俱是這等畏首畏尾,坐視纍卵,則朝廷要我們何用?今日正是事君致身之秋,卑職雖屬文臣,願提一旅之師,解南雄之圍,替君父分憂。」   說罷,遂同眾大臣面聖自舉。龍顏大悅,御筆親授廣東巡撫、兼提調各省兵馬都督。又加上一道御敕。琪生謝恩,連夜帶著紅鬚起程。   這番兼官各省兵馬,一路人馬擁護,好不威赫。琪生與紅鬚坐著大船,這些兵馬、執事,卻擺在岸上,曉夜趲行。   不知此去何如?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剿裊寇二士爭雄     詞曰:   巡方才得返星詔,又把從戎征戰討,何苦獨賢勞?不因援友路,哪得會多嬌?                       右調《菊花新》   卻說祝琪生自領馬出京,一路人馬隨從而行,多少威武。直到常州地界,忙差人往母親處報信。自己隨即下船來見母親,道及朝廷又差孩兒往廣東剿賊,不日要往長江、過梅嶺去了。一則記念母親並探父親下落,二則不知鄒、平二位小姐消息何如?三則要□□□助義兄,同往廣東建些功業,以報知己。如此由浙江、福建 □□□□□□,飛英被賊圍困南雄,正在危急之秋,望孩兒救他。□□□□□□□別母親前去。絳玉、素梅、輕煙亦來送別,遂邀了馮鐵頭下船,□□□令開行。   那些常州府所屬官員,俱來投手本候見,並送下程。琪生一概不收,但要地方官,縴夫多撥幾百名,以便連夜趲行。那些府縣俱是琪生舊屬,今又見新升撫院,且不受一文私禮﹔豈有要幾名夫,不竭力奉承的道理?遂傳各方總甲人等,立刻要縴夫一千名,前往廣東撫院大老爺軍前應用,如遣重究。只見畢遞火速同了差人,各處要夫。   誰知祝公與鄒小姐自隨紅鬚起解進京,勸他暫住常州後,身邊盤費俱已用盡,口食尚且不給,正是走投無路,忽聽得縣裡立刻要夫,左右鄰皆去。祝公與鄒小姐商量道:「我今早膳尚缺,如何得有銀錢僱夫?只得自去應個名罷。」   鄒小姐聞說,淚如下雨,便道:「公公如此老年,焉能受得此苦?若是不去,地方總甲又惡狠狠地,決不肯放過。」只得隨在祝公身邊,同著扯纖而行。   此時,琪生正別了家眷下船﹔馮鐵頭雖然初與紅鬚相會,向日已聞琪生口裡贊過,一見自然氣味相投。三人說了些閒話,船已行有二三里。紅鬚忽記起祝公並鄒小姐尚無下落,便高叫道:「咱有罪了,快放咱上岸去。」琪生忙問道:「兄要往哪裡去?卻是為何?」紅鬚道:「你道為何?還是為你。難道你忘了令尊並尊夫人麼?」琪生道:「怎敢片刻有忘。只因軍機緊急,已吩咐家人多方尋覓去了。如再不見時,待班師之後,仍還要借重。」   正說之間,忽然岸上人聲嘈雜,其中似有婦人號哭之聲,更覺悽慘。琪生偶而動念,隨立身往船窗外一覷,但見一老者打倒在地,一女人號哭在旁,不知其故。連喚差役上岸,速去二人情節回話。差役忙過腳船上岸,問那老者道:「因何倒在此間?」那女子答道:「我公公是拿來縴夫。因年老行走不快,被夫頭打壞的。」差役隨來回話。   琪生聽了復想道:「既是縴夫,如何又有一個少年女子隨行之理?其中必有情弊。你可去帶那二人上船來見本院。」原差立要拿祝公上船,祝公決不肯去。鄒小姐道:「公公不妨,待媳婦去哭訴苦情,或者還可出得夫頭之氣。」   二人隨了差人上船時,琪生先已看見是父親了。慌忙迎出艙門來,一把抱住父親哭拜道:「男該萬死,如何累父親受苦到這田地。」祝公道:「這也是我的命運,再不想你改了姓,如何使我尋得著?」琪生轉身見了鄒小姐,也拜謝她,年來伏事父親之勞。紅鬚、馮鐵頭亦過來下了禮。祝公一見紅鬚便問道:「義土從何得放?真喜殺我也。」外邊又稟道:「知縣、鎖夫頭在此請罪,求大老爺發放。」   琪生聞之,正欲出去痛責一番,被祝公勸道:「他只知趕路要緊,哪知你我事情。若不是他這一番囉?,我與你哪得相逢?此係無心之過,饒他罷了。」琪生領命而出,只見知縣、驛丞跪在船頭上請罪。琪生道:「人夫自當選壯丁著役,如何差老弱的塞責?此皆諛役朦朧作弊。已後當細心料理,姑且一概不究。」眾皆叩頭感謝而去。   琪生進艙來,祝公便問道:「你母親曾有下落否?」琪生道:「母親已在此住久。男今奉命討賊,刻不容緩。父親可同媳婦且與母親暫住此地。待男班師之日,一齊進京。」隨喚轎而送太爺、小姐到衙。即時點鼓開船。   不須半月,即到福建。探報日日雖有,琪生又暗差精細軍士前往賊營探其虛實。隨取廣東全省地圖一看,何處可以進兵,何處可以埋伏,何處可以圍困,何處可以屯糧,何處係藏奸之所,細細籌劃已定。一進境內,便傳惠在南雄三府附近地方官進見,著他速備糧草,軍前聽用。且不到省行事,疾忙整頓兵馬,竟往潮州而進。   一邊與焦紅鬚、馮鐵頭密議道:「我若先去解南雄之危,恐賊兵全力俱在南雄,急促不能取勝。不若先攻惠、潮,他必無備。乘其無備狠打一仗,即不能全勝,立時恢復三府。諒有二將軍威勇,也斷不輸予他。南雄賊兵若聞得大兵取惠、潮,必將南雄之兵來救惠、潮,則南雄不戰而圍自解。我兵那時隨往南雄會同鄭飛英,再商議滅賊之策,有何不可。」紅鬚道:「恩主言之有理。以我二人去征惠、潮,原非難事。」   琪生遂擇日祭旗發兵,將人馬分為三隊。首隊以焦紅鬚為大將,率領一千人馬,密授以方略先行。後隊以馮鐵頭為副將,率領一千人馬,亦授以方略隨行。琪生自領一千人馬,從中接應。並不許一丁沿途擾害良民、姦淫婦女。所過地方,除糧草應供之外,雞犬不驚。 但見:   旌旗蔽日,劍朝如林。   不數日,已到潮州。探報人稟道:「賊兵因攻南雄不下,俱將精勇調去了﹔惠、潮二府,只存千數老弱兵在內,著他緊守城池不可亂動。倘有官兵討戰,速來通報,不可輕出。所以惠、潮二府城門,每口午時一開,除放柴、米、蔬菜之外,即緊閉不出。上城守宿具是百姓。」   琪生聞得此信,遂覺此來果係不差。便對焦、馮二將道:「看此光景只宜智取,不宜與戰。」紅鬚道:「如此毛賊,何須智取?隨咱力量砍去便了,有何懼哉?」馮鐵頭道:「恩主所見極是。倘只固守不出,何時得下?若有妙計,自當領命而行。」琪生道:「別人行兵,多以先聲奪人。只得三千,報稱十萬,使之畏威投順。今番逆賊擅能殺死總督、巡撫,連下二郡,正在猖狂得意之秋,安能望其投誠。我今寂然而至,略不示以進剿之威,則城內無備。我今將精勇四十名,隨了馮副將扮作客商,待午時混進城去,伏至更深,聽城外炮響,便放開城門殺出,與焦將軍合兵殺進,自無不克之理。」   二人依計而行,果然迅雷不及掩耳,裡應外合。那些老弱兵無從招架,各皆逃生去了。焦、馮二將,趕殺了半夜,並無敵手。遂請琪生進城,出榜安民。再將府中倉庫細細查點一番,委任一賢能官署了府事。次日起兵,竟往惠州。   琪生在路對紅鬚道:「此番又不是前日局面了。已前要寂然而至,如今要耀武揚威,大彰聲勢,方才有濟。」紅鬚道:「一樣兩府,何故又要變局?」琪生笑道:「賊人必知我裡應外合之計,此番斷然死守城門,不放面生之人進城,以待南雄救援之兵到來。則此計不行矣。」惟四路大張招撫榜文,云:   我雄兵數萬,戰將百員,已駐於此,憐爾輩原係良民,不過為賊人所陷。若肯改逆從順,一概免死不究,原係守土之官仍還舊職。特此曉諭,速速投誠。   此時,城內已知榜文所諭。那府、縣自料力不能勝,即會同總兵官商議:「若不見潮州三日內被彼大兵所破,我者兵微將寡,如何是他敵手。不若早早投誠,還可保我舊職。」道猶未了,來報:「張巡撫大兵已滿山塞野而來,圍住城門了。」但見:   一路霜威凌草木,三軍殺氣貫旌旗。   守城百姓一見,便皆驚倒,就欲開門迎接。適值官軍皆有此意,遂一齊出郭迎接。   探報立時傳進中軍。紅鬚聞報大笑道:「好個主帥,料敵不爽分毫,果然其投誠了。」即便麾軍入城,探其虛實。一面請主帥,發放投誠人眾。就在府中坐下,出了安民榜,查過倉房、錢、糧,仍令諛屬官軍管理地方。即日拔營往南雄。   賊寇已知惠、潮有失,火速前來,卻與大兵途中相遇,不能前進。便扎住營頭,就在此決過勝負罷。琪生亦見賊兵到來,即傳令且在此扎住,命焦、馮二將乘機進剿。那些賊眾見我兵聲勢勇猛,也便膽寒。及至對壘,戰有五十餘合,殺得紅鬚性發,趕上一刀,賊首一閃,跌下馬來,被我兵捉住,捆解轅門。   那副將見賊首捉去,奮勇前來,與紅鬚死戰不休。馮鐵頭見紅鬚不能取勝,便躍馬橫槍,隨來接戰。直至天色漸晚,各自收兵回營。次早復來討戰。琪生道:「賊首已獲,決該駭散,何以還來討戰?二位將軍,今日決要擒得此賊,方可無虞。」焦、馮二人道:「如此毛賊,只須一人夠了。今有我二人在此,怕他飛上天去?不消半個時辰,包管取他驢頭來獻恩主就是。」   二人便整頓兵威出戰。只見賊眾不因頭目被擒,兵威消滅。紅鬚大聲問道:「賊阿已被我拿下,汝等何不早降,也免得一死。」那賊將道:「主帥被擒,我軍中豪傑盡多,難道再立不得一個的麼?休得誇能,放馬過來。」兩下又戰有五十餘合。馮鐵頭在後,看清了那賊的刀法,冷地趕上前來,斜刺一槍,即時跌下馬來,被紅鬚一刀砍死。賊皆落荒而走。焦、馮二將盡力砍殺一番,方傳號令:「如有願降者免死。」眾皆倒戈乞命。遂收兵回營。正是:   忽聞戰鼓震山林,劍戟交加鬼神驚。  暗淡愁雲渾似夢,二雄從此顯威名。   但見得勝回營,琪生亦來迎焦、馮二將進帳,稱其大功,隨往南雄進發。鄭飛英探知張巡撫到來,已先出郭跪接。琪生一見,連忙扯住道:「弟與兄真異姓手足,何必拘此大禮。」遂請琪生到察院衙門住下。鄭飛英就隨在後稟參,琪生也不坐堂,扯住飛英手往內便走。   二人坐下,飛英深深又打一恭,感謝道:「自被賊兵圍困數月,料無生理。忽然解散,深為詫異。又聞張巡撫親來進剿,誰知就是臺兄。若非臺兄雄略,弟焉能有今日之重生。莫大之恩,何時可報?日來,老伯、伯母與尊嫂還是在京,還是在家?」琪生道:「承念及老父、老母,弟真名教中罪人。自被平獸毒害之後,俱各流落天涯。直至巡方之日,才接老母奉養。老父是行兵路遇的,相會尚未及兩月。至於家室一事尚未有期。」飛英道:「若未曾恭喜,弟替為兄作月老何如?」琪生道:「這又不敢當。有是有的了,但不得全美耳。」飛英道:「何為全美,何為不全美?」   琪生笑道:「一言難盡。弟向因浴佛會,拾得鳳釵,與鄒小姐有約,此吾兄所知者。隨後還有平婉如小姐之約。不料獸兄君贊,竟將妹子送入權門,小姐為我守節而亡,至今懸懸。」飛英道:「臺兄既知平小姐已死,何不再續鸞交?」琪生道:「還有一疑案未釋。弟在常州關帝廟,見婉如詩一首,又像未曾死的。故此還要細訪。」飛英道:「臺兄果有心於她,也是易得的事。」遂作別回署。   即請平小姐出來道:「恭喜,賀喜!祝琪生已做本省巡撫,因剿賊至此。少間來拜時,便可相會。」婉如道:「聞說新巡撫姓張,難道廣東有兩位巡撫麼?」飛英道:「巡撫倒只得一位,祝兄卻有兩姓。小姐不必多疑,待他來時,自見明白。」一面吩咐整備筵席。   道猶未了,衙役飛報:「巡撫張老爺已親到門。」飛英連忙迎接進來,琪生下了轎,逕往內衙便走。飛英仍要行屬禮,琪生笑道:「若要行此禮,我便不該來看兄了。」遂扯飛英手,一同坐下。  茶罷,琪生即問道:「兄所說平小姐果還在麼?可以通得一信否?」飛英道:「信是極易通的,但聞張字便不通了。臺兄若真心念她,弟之月老定做得成矣。」連忙叫請小姐出來。   此時平小姐在內,認得果是祝郎了。聞請相會,也便出來。琪生一見,果是婉如,兩下悲喜交集。飛英就將投河救起緣由說明,琪生感謝不已,方才商量奏凱還朝之事。遂將地方軍政俱交轄部院掌管。把鄭飛英亦敘有軍功,邀他同行。一邊報捷,一邊出本,候旨賞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酬鳳釵五鳳齊鳴     詩曰:   一番離別一番逢,轉眼當年似夢中。   終是金釵作巧合,大家齊謝鳳頭翁。   再說琪生修起本章,將陷車囚了賊首,著兵防護,先解進京。又著紅鬚與鐵頭至常州宅內報信,然後帶領婉如下船。飛英領著家眷,另備一船,也同起身。一路逄府逢縣,官員遠接送禮請酒,起夫馬,備供應,熱鬧不過。一月已到常州,飛英自泊船碼頭。琪生卻坐著獻轎八抬八撮,前呼後擁,來到宅中。拜見父母與鄒公。   雪娥小姐領著素梅、輕煙、絳玉也相見過。又有韓氏與陳氏,也過來拜見。琪生就著人打轎,將婉如小姐接至。婉如先拜見公婆與鄒公,又與眾人相見。絳玉見了小姐,喜從天降,二人互相流淚。絳玉要行婢子禮,婉如垂淚不肯,也以平禮相見。婉如又向陳氏灑了幾點眼淚。次日飛英也上來拜祝公與鄒公,留住飲酒自不必說。   琪生遂擇吉日,將韓氏配了紅鬚,又將陳氏與鐵頭成親。各有妝奩奉贈。韓氏錯賜,處防賢德。陳氏邪蕩,有失貞節。這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理當然耳。   祝公與和氏夫人商議道:「孩兒、媳婦,年俱長大。不若揀個黃道吉日與他成了親,一同進京豈不更妙。」老夫人甚喜。擇了吉期,就央紅鬚為雪娥小姐之媒,卻有鄒公主婚。央鐵頭為婉如小姐之媒,就是飛英與陳氏主婚。琪生與兩位新人成其花燭。次日,又是鄒公、飛英二人替素梅、輕煙、絳玉三人為媒,立為側室。素梅、輕煙,卻是鐵頭與陳氏主婚。絳玉卻是紅鬚與韓氏主婚。   這兩日,連鄭飛英家眷也接上來,大吹大擂,好不興頭,好不風騷。只便宜了一個琪生。你想他這兩夜的光景是怎麼個模樣?   第一夜詞寄:   翠被翻紅,桃浪疊卷,內外夾攻,上下何曾得歇。左右受敵,彼此真是難支。一個雨汗淋漓,顧首不能顧尾,兩個嬌聲婉轉,且戰而又且卻,數載相思,今日方了,連摘二枝,其樂如何?   第二夜詞寄:   齊摟三個新人,各出四般舊物。三面受圍,一將難敵。彼往此來,左衝右突。汗浸浸,個個爭先勇猛。聲喘喘,人人循序攻求。既渴吾力,欲罷不能。三戰三北,其餘不足觀也已。    琪生連日新婚,樂而忘返。那些遠近官員,登門拜賀,連絡不絕,門口竟擁擠不開,不消細說。   一日,婉如小姐將出風釵,對琪生笑道:「她真你我之媒。如今該酬謝她了。」琪生就笑問雪娥小姐道:「這鳳釵,原是你的。哪知竟與我做了兩次冰人。先聘你,後聘平夫人。」又笑指素梅三人道:「且搭上這三位星君,其功甚大。當封它個什麼官職?」五位大小夫人齊笑。   雪娥也取出琪生舊日所題汗中詩句還他。琪生看了,忽想起廟中之詩。對她五人道:「你我六人,俱遭一番磨難,卻俱在關帝廟題詩。今日復入完聚,豈非神聖之力?還皆齊去拜謝才是。」輕煙接口道:「果然神聖顯應。妾與婆婆,當時進退無門,欲尋死路。求得一簽,妾還記得是第十三簽。詩上道:『彼來此去兩相遺,咫尺風波淚滿襟。休道無緣鄉夢永,心苗直待錦衣歸。』恰好我婆婆同馮義士要往呂城,才出得門,你就到廟中。這是頭一句也應。我與婆婆出腳門時,就遇著那無賴公子窘辱。第二句又應。直待你如今做官,方得相逢,又應了後兩句。這簽句句應驗,豈不是關帝感應?」   琪生道:「若說起求籤,我向日在家中,也於關帝廟求一簽。詩道:『勸君莫坐釣魚磯,直比生涯信不非。從此頭頭聲價好,歸來方看掛添肥。』神聖叫我莫坐家裡,快些進京,果然進京就中。兩次出差,卻遇著爹、娘與你五人,豈不句句也應?」絳玉也道:「我那日同韓大娘還願,自心暗祝神前說:『若與你有重逢之日,神帳飄起三次,』後祝完,神帳果然連飄三次。今日果聚一次,豈不也應驗了。」   眾人驚異,齊道:「既如此,不可不去拜謝,就是明日去罷。」琪生又道:「金鳳釵是你、我撮合老人,不可褻它,明日何不備香灼紙馬,大家送它到關帝廟中供奉,便他日受香煙,千年不朽,以報它作媒大恩。」數人歡然。   次日果備了許多牲禮,一、二十乘大轎,三、四十乘小轎,一齊俱到碼頭上關帝廟中,眾和尚出門跪接。琪生領著許多人進廟拈香,取金鳳釵將拜匣盛好,雙手捧著,供在香案之上,大家拜它兩拜,吩咐和尚好生看守。後來這金鳳釵竟做了山門傳世之寶,如今尚在。   雪娥小姐道:「我當初畫的那一幅觀音大士,不知可還在家麼?」琪生道:「向日我與岳父在家看見,還見好好地掛在房中,可惜不曾差人請來,今日一齊供奉,我與望空拜謝罷。」遂同向空中拜了四拜起來。祝公與鄒公、飛英、紅鬚、馮鐵頭、一班男人,都到兩廊遊玩,和氏老夫人陪著飛英家眷並韓氏、陳氏一班女客,在後殿隨。喜琪生卻攜了雪娥小姐、婉如小姐與素梅、輕煙、絳玉五位美人到前殿來看舊日詩句,俱是紅紗罩好,牆上半點灰塵也沒有,比不得舊時那樣零落。這些和尚都說:「是巡撫老爺與眾位夫人之筆。」遂將牆上搌得乾淨淨,用數丈大紅好紗黏成方架,將詩句罩好。   琪生與眾位夫人將紗架揭起,見詩句宛然,字跡仍舊。琪生與五位夫人齊念了一遍道:   覓盡天涯何處著,梵梵姑媳向誰啼。   若還欲問題詩女。便是當初花底迷。               定海鄒氏輕煙題   不記當年月下事,緣何輕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口,可許蕭郎續舊迷。               又和一絕   孤身浪跡倍淒淇,恐滯蕭牆不敢啼。   腸斷斷腸空有淚,教人終日被愁迷。               定海琪生和題    迢迢長路弓鞋綻,妾為郎君整日啼。   手花丹青面目改,前行人恐路途迷。               定海鄒氏素梅和題   一入侯門深似海,逢宵挨盡五更啼。   知君已有知心伴,恐負柴門煙霧迷。               定海平氏絳玉和筆   身在東吳心在越,滿天霜雪聽鳥啼。   近來消瘦君知否,始悔當初執著迷。               定海平氏婉如步和   父逐飄蓬子浪跡,班衣翻做楚猿啼。   柔腸滿泣相思淚,只為情癡妾自迷。               定海鄒氏雪娥泣和   六人各看了一遍,琪生復又重新再看,向輕煙道:「我那時詳你詩意,只疑你另適他人,哪知為我老母致你吃苦。」看素梅詩道:「彼時卻不知你改妝賣畫,直到定海家裡,遇著老蒼頭告訴,方才知道。」看絳玉之句,道:「那時只道你賣與人家,終身難見,豈知你詩中之藏,苦志待我。」又看婉如小姐詩,道:「那時我只道你身入龍宮,倒我永抱思弦之慘,長懷青家之悲,怎知你死裡求生,依舊重圓,這快活從哪裡說起。」   看到雪娥小姐詩,道:「聞你被劫,已道珠沉玉碎,及看詩之首句,也只道是為你父親自感,哪知卻為我老父受那般苦惱。今日喜得個個相逢,人人遂願,又皆為我立贊,豈非樂事?」又道:「我當初奇遇是逢浴佛會詩起,次後就因題觀音贊的一個機會,遂先與你三人訂的,落後□棗核釘生妒,就起釁端,倒與平卿二人巧會,總是福緣相俗,五鳳齊鳴,明日又該去拜謝佛會詩。」眾美人又笑做一堆。琪生道:「我心中甚是快暢,待我再和壁間原韻一首,見得你我團圓詩也該題滿。」遂喚人取筆墨過琪,和道:   金屋深藏春意足,攜手花下鳳鸞啼。   從茲共作長衾樂,只恐情深春又迷。               定海祝琪生攜五美人重題   琪生題畢,眾美人個個看了,大贊。相視面笑,琪生又道:「你五人何不再各和一首玩耍。」五人齊道:「各做沒趣,不若共聯一首何如?」琪生道:「更妙,就以你、我各人之事為題,我先吟起。」 聯道:   舊詩令作新人語,   愁句翻成笑眼看。(琪生)   回憶鳳釵疑有兒。(雪娥)   逕對冰瑟豈無端。(婉如)   談心還及花前事。(素梅)   攜手猶思月底歡。(絳玉)   珍惜韶華莫浪過。(輕煙)   須知當日刻時難。(琪生)   琪生妻妾六人聯完各看一遍,歡然大笑。大家玩了一會,祝公諸人早已進來,飛英問琪生道:「你們寫的什麼東西,可好與我看麼?」琪生笑道:「是聯的一首律詩,雖係?昵之詞,然看亦不妨。」就隨手遞與飛英。飛英接過一看,贊不絕口:「不知諸夫人俱蓄妙才,盟兄占盡人間閨中情秀,真世間大福人也。若非如此,佳人也不能配盟兄﹔若非盟兄也不能配這幾位佳人。」又笑道:「那時盟兄竊玉憐香之況,料然可觀得緊。」琪生大笑,祝公與眾人也拿去細看,大家賞鑒,當下盡一日之歡,至晚方回。   次日,就收拾起程,各人登舟。琪生是四隻大座船,小船不計其數。飛英也是一隻座船,四隻小船,一同到臨清起岸。馬轎、暖轎、牲口、車子,一路風風顯顯,直到北京。   琪生面過聖上,就保奏紅鬚和鐵頭大功。此時紅鬚改名焦廷爵,鐵頭改名馮傑,聖上就升琪生為都察院都御史,授焦廷爵為五軍都督府同知﹔後來又做到三邊總制善終。授馮傑為留守司,後來也做到大都督,屢建高功。又將賊首乃雄梟首示眾。焦、馮二人各領家眷別琪生赴任。   琪生又將南雄知府鄭偉守城有功,臣節可嘉,聖上也升他做了按察司副使,亦別琪生到任去了。琪生又上本,復了自己姓氏,也匆匆到任。祝公年老不願做官,只與鄒公閒酣山水之樂。這琪生日日完了衙門事體,就與五位大小夫人又下棋、彈琴、聯詩、畫畫,無所不樂。   不上二年,五位夫人各生一子,更是錦上添花。後來,祝公與老夫人又過十數年方才相繼歸世,琪生請諡封為吏部尚書,諡忠肅公,母為一品洛郡夫人。鄒公亦相繼而亡,琪生與雪娥亦盡殯葬之禮。   待三年服滿之後,正要上京做官,忽然想起,在關帝廟寫疏頭的時節,得到此地位,富貴已極。便與五夫人商量不去補官,安心林下,除課子成名之外,一味以山水詩酒為樂,壽至八十一歲。兒五子齊登科甲,與好友飛英並焦、馮二姓,世世聯姻,人人稱羨,在下知之最真,故有此一段婆話奉聞。 ***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五鳳吟 ***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Creating the works from print editions not protected by U.S. copyright law means that no one owns a United States copyright in these works, so the Foundation (and you!) can copy and distribute it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out permission and without paying copyright royalties. Special rules, set forth in the General Terms of Use part of this license, apply to copying and 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 electronic works to protect the PROJECT GUTENBERG™ concept and trademark. Project Gutenberg is a registered trademark, and may not be used if you charge for an eBook, except by following the terms of the trademark license, including paying royalties for use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trademark. If you do not charge anything for copies of this eBook, complying with the trademark license is very easy. You may use this eBook for nearly any purpose such as creation of derivative works, reports, performances and rese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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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exists 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 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 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 assistance they need are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s 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 collection will 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 In 2001,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 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 and future generations. 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 see Sections 3 and 4 and the Foundation information page at www.gutenberg.org. Section 3.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profit 501(c)(3)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 Revenue Service. The Foundation’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 number is 64-6221541.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 permitted by U.S.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s laws. The Foundation’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 809 North 1500 West, Salt Lake City, UT 84116, (801) 596-1887. Email contact links and up to date contact 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at the Foundation’s website and official page at www.gutenberg.org/contact Section 4.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Project Gutenberg™ depends upon and cannot survive without widespread public support and donations to carry out its mission of increasing the number of public domain and licensed works that can be freely distributed in machine-readable form accessible by the widest array of equipment including outdated equip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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